姑妄言(47)

  苟氏正想找个人通线,听了这话,不但不怒,而反暗喜。一天,她带了红梅到后园一个小阁子上坐下,做了一个笑容,问那丫头:“我听得人说,你同胡旦私偷上了,可是真的?你实说,不要瞒我。”那丫头见探着了她的心病,脸色绯红,毛骨悚然,把头低着,不敢答应。苟氏笑着说:“你这傻丫头,这种事儿,是人之常情,怕什么?你实说了,我倒不恼。我要是怪你,肯在这没人处问你么?你只管放心地说。”那丫头见主母这样的开恩,感激入骨。况且每常主母待人极为宽厚,从不打骂奴婢。就是明说了,谅也不妨,就跪下说:“奶奶天恩,我怎敢欺瞒?事儿是真有的。”苟氏笑着说:“你起来,我有话问你。”那丫头叩了个头,站起。苟氏问:“你同他偷过有多少回了?”丫头说:“好像有十来次了吧。”苟氏笑着说:“他年纪还小呢,也会干这个么?他的东西有多大?”红梅含羞笑着,不好答应。苟氏说:“你还是个才见男人的女孩子么?怕什么羞?你说给我听。”那丫头红着脸含着笑说:“他年纪虽小,那个东西比老爷的还粗大些呢。”苟氏听了这话,浑身麻了一下,心窝儿里发痒,不由得脸上发起烧来,笑嘻嘻地说:“当真的?我信不过。”丫头说:“奶奶这样大恩,我敢说谎么?”苟氏附着她的耳朵说:“我同你商议,我今晚借个因头到这里来睡。你到书房里去约下他,晚上叫他在后门口等着,你开门接他进来,我同他试试,看你的话可当真?你要是做得稳妥,我不但重重地抬举你,等后来我看个巧机会就把你配了他。”那丫头听见这话,笑容满面,忙跪下叩头,说:“谢奶奶的恩典,我此时就去对他说。”连忙推了个事故出去,约下了胡旦,只等晚间行事。苟氏也满心欢喜,回到房中,打点夜间暗赴佳期。

  苟氏一点淫心按纳不住,叫丫头去约了胡旦。也是机缘凑巧,刚刚有个空儿,成全了她这淫行。

  这天晚间,牛质家宴。他夫妻二人上坐,众妾团团围绕坐着,欢饮说笑,或弹丝或品竹,或歌或唱,好不热闹。这些妇人一个个逞能献媚,取悦丈夫。那牛质有了几分醉意,这些妾婢如花团锦簇,他见了这些光景,哪里还把持得住?把这个搂过来亲个嘴,把那个拉过来咬咬脸,或拿出这个的酥乳来捏捏,或伸手到那个裤裆中去摸摸。这些妾婢见大奶奶在上面,虽知她不吃醋,到底畏畏缩缩的,不敢放胆。苟氏见了这个机会,心中暗喜,就站起身来说:“我在这里,你们未免拘束。我的酒也够了,我到后边小阁上去睡会儿,让你们畅快地玩耍吧。就叫红梅同我做伴去,别的丫头都在这里伺候。”牛质大喜,吩咐点灯。众人恐怕她是心怀醋念,还再三劝留,她决定不肯。牛质说:“奶奶是极贤惠的,倒是让她随意吧。”众妾要送,她也止住了,只同红梅点上灯笼而去。

  牛质以为苟氏去了,省得众妾婢碍眼,且痛快欢乐一番,哪里知道他的贤妻也别寻乐境去了。苟氏的小脚只刚三寸,每常从卧房中走到堂屋内,不过数尺之地,必须要扶着个丫头。一步挪不得几寸,略跨远些就像要跌倒的一般。园中都是鹅卵石新砌的路,七高八低。虽有灯笼照着,到底有些黑影,却只听得她两个高底板儿咯噔咯噔地响,走得飞快。红梅穿着平底鞋,反落在后边,赶不上她,由不得心中暗暗失笑。

  到了阁子上,红梅忙点上大烛,炉中上香,绣帐高悬,锦衾铺设停当。苟氏心忙意急,催她快去接胡旦进来。红梅也不拿灯,黑影中悄悄地去了。

  苟氏虽然淫兴发作,但自己是主母,且年纪还不到三十,未免有些含愧。心中暗想:若对了面,到底不好意思。兼之无寒温可叙,不如先脱了衣裳睡下,等事情过后也就罢了。脱了衣裤刚睡下不多时,只见红梅来报:“他来了。”苟氏说:“叫他上床来吧。”那胡旦忙脱光了衣服上床,也没什么可说的,钻进被中,见她已经脱得精光,就也老实不客气起来。苟氏笑着说:“你年纪小小的,被窝中的事请倒这样在行,不枉我失身一场。你若如我的心,我就地久天长地同你作乐。后来只要是有空,我就让红海来叫你。我早就知道红海同你有私情,你要是始终不变心,我就把她配给你作妻子。”

  胡旦听了,感恩无地。他长了这么大,男人虽然领教过不少了,女人还只遇见过红梅一个。在书房中做那私偷的事,匆忙急促,不过苟且适兴而已。今见苟氏千般妩媚,万种风骚,吟吟笑语,不觉魂消。何况要想博得主母的欢心,图赏妻子,又竭力奉承了一阵。苟氏觉得他比牛质不知道赛过多少,竟乐到了十二分地步,又伸舌头叫他咂了一会儿。那胡旦鼻中闻得她脂香满唇,口中尝得他甜唾融心,更加情浓了。苟氏心疼他年幼,怕他伤了身体,就说:“你也累了,且养息养息着。”胡旦就和她并排躺下。苟氏拿只左臂给他枕着,用右手将他浑身抚摩,遍身光腻异常,十分心爱。胡旦也拿手摸她身上,只觉得冰凉如水,滑溜如脂。两人尽兴之后,朦胧睡去。看看天色渐渐微明,苟氏只得叫他起来穿衣,着红梅悄悄儿送他出去。

  此后苟氏只要有空,就叫胡旦进来取乐。一天苟氏行经之后,同胡旦睡了一夜,竟受了胎。到了四五月上,那牛质知道了,喜欢非常,哪知是个野种?不意那红梅也是月事净后,牛质偶然同她高兴了高兴,误打误撞,也竟得孕。

  自从胡旦被苟氏占去,他一副精神心力全注在主母身上,并未曾与红梅沾身,知道她怀的明明是主人公的嫡种。不想苟氏已经知道这丫头肚子里有了丈夫的根芽,她因为自己腹中有了宝货,往后生下来岂不是个异宝?设或红梅也结了子,不免分了些宝气去,就心生一计。这一天正值苟氏的生辰,家宴唱戏,饮够多时。正本完了,苟氏点了一出《必正偷词》,一出《西厢》上的《书馆佳期》,叫胡旦唱。胡旦先装莺莺会张生的那种娇羞,看得好不动人怜爱。后来又装陈妙常,那番浪态,引得众婢妾没一个不动起火来。那牛质欢喜得只是笑,连饮了十数觥,也有几分醉意了。苟氏留心他那样子有些模模糊糊的了,忽然指着胡旦对他说:“这小厮倒唱得好,他伺候你一场,我赏他个老婆,你说可行得么?”牛质不但心爱苟氏,要遵他的言语,且又爱胡旦,听了这话,笑着说:“这是你的恩典了。”苟氏说:“这样个标致小厮,丑丫头也配他不上。”就指着红梅说:“我这丫头也还生得端正,配给他,倒是一对儿好夫妻。”牛质并不知红梅腹中有物,何况配了胡旦,寄之外府与收之内库是一样的,并不妨碍时常取用,就说:“你既‘念奴娇’①,赏他个‘好姐姐’②,有何不可?”就点头应允了。苟氏恐怕他酒醒后之有变,就说:“今天趁着我的好日子,就在内书房里权做他二人的洞房,改日再拨房子给他。”就吩咐管家婆替他们收拾。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②念奴娇、好姐姐──都是曲牌名,这里是一语双关(红梅比胡旦大)。

  他们财主人家,什么没有?衣裳被褥首饰盆镜之类拿些出来赏她,把个红梅打扮得花花绿绿,当夜配了下去,即成好事。他夫妻二人,在红梅是久旱逢甘雨,在胡旦是床上遇故知,一上床就兴云滞雨起来。感念奶奶不失前信,齐声感谢奶奶。那红梅到了乐极的时候,一连叫了十几声:“我那知疼着热的好奶奶哟!”哪里知道是奶奶设下的一条妙计?

  过了数月,苟氏生了一子,合家欢喜,牛质更是不必说起。三朝满月,那亲友都来庆贺,热闹非常。那红梅配了胡旦,只五个月,也就生了个儿子。他夫妻两个都知道是主人的亲种,但怎敢送了上来?少不得认为己子。牛质算了算,也知道是自己的骨血。如果此时苟氏无子,他也就只得认了。如今见苟氏已产了麟儿,况且丫头又配下去将近半年,这孩子也有了些杂气,故此就不要他。哪里知道那丫头生的虽染了些兔子气,还是真正的牛种。这正夫人生的孩子毫无牛气,纯粹是个兔种!

  这杂种,就是小主人牛耕,挨打的这个小厮,就是红梅所生的真牛种,与小主人同岁。这样说来,岂不是奴才打主子乎?还有一件异处,这牛耕生得娇娇媚媚,与胡旦的模样竟相仿佛。那个小厮粗粗实实,行动言笑竟与牛质一般无二。这牛质心中也常想:奶奶所生之子虽类胡旦,但苟氏极美,母美儿子亦美,自然之理,他并不疑有另故。但红梅之子全像自己,既从小不认,大了如何相认?只得罢了。

  红梅生的这小子,就服侍牛耕。每每他主仆在一处,这家中的妾婢以及下人们,无不暗中指指点点地谈笑。他一家上下皆知,街邻因而也都知道。所不知者,就是牛质与牛耕假爷儿俩人耳。这妾婢们都感苟氏相待之恩,且事关重大,谁肯做冤家说破?

  这一天,牛耕为何要毒打这小厮?原来牛耕得了一只小哈叭狗儿,每天叫这小厮抱着。那天偶然到了大门外,不妨那狗一下跳在地下乱跑,恰值街上一条大狗赶上,一口咬死了,所以牛耕怒恨打他。

  又过了二三年,有一个私窝子计氏,生得甚美而骚,牛质去嫖了她几夜,果然枕席之上妙技超群,心爱之极,用了将近一千两银子将她买来作妾,以供后庭之乐。只过七个月,就生下一个女儿。牛质暗想:“我自从得了她,只在陆路驱驰,从不曾水门来往,何得忽生此女?”虽知这娃娃来路不明,因自己没有多的儿女,也就葫芦提认了。反向人拿话掩饰说:“人说‘七活八不活’,七个月生的人颇多,倒是八个月的孩子养不大。”因计氏叫做“别有香”,这女儿是她生的,就接了母亲的下一字,乳名香姐,家人都称她为香姑。

  可笑这牛质自己的亲骨血明知不认,倒认了家奴的儿子,却拿这一男一女两个杂种当作亲生。岂非天斩其嗣,以偿贪淫之报耶?

  牛家主仆颠倒的故事表过,暂且按过一边。下面接着讲邬合如何去邀请贾进士、童财主来与宦公子相会的事情。

  贾进士名叫文物,是贾翰林贾明的儿子。贾翰林做过一任主考,年老无子,致仕家居。前妻王氏早故,后娶了一个莫氏续弦,直到他七十岁边儿上,才生了这贾文物。他这样大年纪才得了这个命根子,夫妻二人爱这儿子视同至宝,自不必说。这孩子倒也聪明,只是一心务外,七八岁上请个教师教他,总不肯好好儿读书。他父母不肯拘管儿子,凡事只假推不知。贾文物刚到十岁上就会作怪,看见家中妇女,无人处就去抠抠挖挖。丫头仆妇们去溺尿,他就躲着张看。大家见他年纪小,并不理睬他。莫氏知道了,念他年幼,怕一时间有无耻的妇女破了他的童身,以致生病。况那个贾老儿也是个挂名的丈夫,八十岁的人了,起坐还要人扶,哪里还有风流的兴致?就留了两个大丫头服待他,只带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叫含香的,搬到西屋另住。她带着儿子,每夜同床而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