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思宽把驴子偷去,做了二两五钱银子的筹码,顷刻之间又送得精光。他打听得舅妈没有了,到了第六日上黄家去,那里正念首七经①,他毫不觉得羞耻,走了去帮忙。他娘舅表兄见了他,虽然是一肚子的气,可家中有许多亲戚,当着众人又不好发泄,看妹子姑娘的面上又不好撵他。到了晚间和尚念经做佛事,直到三更方歇,人们困倦了,全都睡着。第二天早上起来,见大门开着,灵前的供器都没有了,还不见了许多孝衣,连白布桌围都拿了去。查点众人,单单不见这位姓竹的贤甥。他娘舅急得乱叫:“你把别的东西偷些去也算了,你把孝衣拿了去,这忌忌讳讳的怎么能重做?这是打哪儿说起?”忙叫儿子拿了银子到屠家赌场上找着了他,拿当票把东西赎了回来。把个黄氏羞得要有个地洞也就钻下去了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首七经──迷信的说法,人死每七天消一魄,七七四十九天消尽。因此旧俗稍有家底的人家,人死后每七天做一场法事,请尼僧念经,追荐亡灵。第一场法事在人死后第七天做,特别隆重,称为“首七经”或“头七经”。
过了几天,黄氏回家,把儿子办的这些事情都告诉了丈夫。竹清有些年纪了,羞愧气恼齐集胸中,渐渐饮食少进,恹恹成病。这竹思宽从此也不想回家了,就长住在屠家,做了个帮闲。
他没有钱,也没人再同他赌。他在旁边拈几个飞头,十天半个月积得几文,就同人家小耍耍。他输完了家业,却把赌艺练得精熟,竟不会输了。屠家见他伶俐,就让他相帮照看赌账,拿点儿红利。
竹清久不见儿子回来,门口也不见有讨赌账的再来闹,家中所余也还供得上吃穿,眼耳清净,病倒觉得好了些。他久不出门,一天拄着根拐杖,到街上茶馆里坐着散散心。跑堂的送上一壶茶来,他忙说:“不用茶,我略坐坐就去的。”掌柜的认得他,知道他吝啬,怕费茶钱,就笑着说:“送你老人家吃,不要茶钱的。”他这才留下。筛了一杯吃着,见隔座两个人也在那里吃茶说笑。他听了听,原来正在谈他的家务呢。一个说:“为人在世,银钱谁不爱?要是十分刻薄,触了鬼神之忌,远报儿孙近报身,是再也躲不掉的。像竹思宽的老子那个老孽障,我虽然不曾会过他,听得人说他的刻薄啬细,也是天地间少有的了,穷苦人吃了他多少亏!盘剥了一辈子,弄了这么个家私,也没有享用一日,养了这么个好儿子,轻轻地送了个干净,背后还落了人家多少笑骂。”那一个笑着说:“我前日在老屠家,见竹思宽把房产地土都输了,写了文书给人家。只等那老儿一倒头,都是别人家的。那老孽障不知道儿子办的这件事儿,还坐在鼓里呢。他要是知道这话,大约也就要气死了。”
竹清听了这几句话,一口气几乎回不过来,把腿都气软了。定了半晌,才挣扎着回家,说给黄氏听了,夫妻悲切了一场。他的旧病原本未曾大好,如今生了这口闷气,转成了一个气蛊,又舍不得钱医治,看看就要不行了。临危的时刻,心想:“这个孽障,我同他前世不知是什么冤家,今生相遇,哪里是什么父子?他跟我拗了一生,如今要是说我死之后叫他挖坟埋葬,他是决不依的。不是烧了,就是弃之于水。如果我叫他火化,然后水葬,他就定然埋了我。”想好了,烦邻舍到屠家寻着了他,来到跟前,说:“我生了你一场,养了你三十来岁,不曾得你一日的孝养。为一个‘赌’字,我劝了你几千百遍,越劝你越要拗着去做。我如今要死了,也管不得了,任你去吧。我死之后,料道也没人会到我坟前烧钱化纸。你就不必土埋,把我烧了,弃在水里头吧,倒还干净。”说毕,就闭目而逝。
竹思宽每当他老子劝他不要赌,他偏要赌得更厉害;劝他不要下流,偏要更往下流里走。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不是?他遇见有同他一般的人,也劝他们说:“你们这是何苦,不要像我这样不长进。”但他是生来的逆种,明知故犯。这次听了父亲临终的话,他一时心中也觉得难过,暗想:“实在是我同他拗了一生。父子一场,他今日临死的言语,再不依他,也觉太过不去些。他在生的时候我恨他,是因为他常在我耳边聒絮,老是说些不入耳的话语,所以拗他。如今想起来,他挣扎了一生,一份儿家私全让我给败尽了,他也并不曾把我怎么样。凭良心说,我要是有这份儿家私,被他花尽了,我还不依呢。今天只想他的好处,不要想他的歹处吧。我将来或者生个儿子,也还想他孝顺我呢。人常说,死了死了,一死百了,外人还讲究人死仇解呢,何况是一家?罢罢罢,把冤仇解了吧,我依他的遗言就是。”就买了口棺材装殓起来抬了出去,一把火烧了,捡了骨殖,家中拿了个旧瓶盛了,到城外赛虹桥上扔进了水中。
债主们见他父亲死了,都来索逼,他就把房产地土的契据全都交付出去。黄氏是被儿子降服了的,哪敢擅发一言?暗气在心,加上悲痛丈夫,没几天也一命呜呼了。竹思宽想:“她虽然不曾说过是土埋还是火化,想他夫妻二人自然应该在一处的。”也就烧了,弃于赛虹桥下。
姑妄言第三回
无才无能,竹思宽财尽做篾片有银有钱,铁公子富足学捉狭竹思宽没了房屋土地,孑然一身,就依身在屠家赌场中混日子。他虽然把一份儿不小的家私尽数送在这个“赌”字上,倒也熬成了一个精明的赌棍儿。屠家赌场上来耍钱的财主,官宦人家的子弟居多,他个个奉承,又学会了当篾片的道路。虽然吃穿二字不愁,但他自幼花用惯了的,如今到了三十来岁,父母双亡,却并无家业。他不是不想要妻子,但他有这个好名声在外,正经人家,谁肯把女儿嫁给他?
不想天配奇缘,偶然遇着了郝氏。郝氏虽然是个半老徐娘,风骚竟比少年尤甚。当日也素闻竹思宽的大名,只是不敢造次前去勾搭。后来他偶然赢得了一笔钱财,有那既好赌又好嫖的朋友带他到郝氏这里来入港,两人倒是一拍即合,很是相得。从此竹思宽竟钻头觅缝地去弄了些钱来奉承郝氏,图她的欢心。
但他是个好赌的人,如何能有余钱供应?这里面也有个缘故:他虽然好赌,却已经颇有些阅历,不比那些少年孟浪的人,昏头昏脑,脖子上插一面小黄旗,就心甘情愿地去做那送钱的铺兵①。他在一个“赌”字上花去了几千两银子,历练了二十来年,已经是个十分在行的人了。他在赌场中历练得长久了,某人有钱,某人没钞,某人是把势,某人是个雏儿,个个都有一本老册子在他胸中。他或遇着有钱的大老,又都是在行的,他不耍,只在旁边凑趣奉承,或是帮着算算筹码,或是记记账目。谁赢了,他拍些飞头。这些在赌场中玩儿钱的大老,十个中倒有九个是肯撒小钱儿的。见他既善于帮衬,又会奉承人,相识久了,就份外多给他些。或者造化遇着两个有钱的雏儿,他就勾一个老手上场。他在此道中历练久了,钳红捉绿,手段也颇高强,所以十场中倒有九场被他席卷而去。他得了这种钱财,别处一文不舍,只做件把衣服穿穿。每天饭是在赌场中吃的,终年连柴米都不消买得。积得多了,只留些赌本,余下的尽数送与郝氏。几年下来,也填还了她不计其数。加上竹思宽的行货巨大,身强力壮,颇能满足郝氏的淫欲,因此这郝氏爱竹思宽,犹同性命一般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铺兵──专门押解粮饷税银的士兵。
郝氏见女儿大了,有她这张吹弹得破的嫩脸蛋儿接待嫖客,不愁那财源不滚滚而来,从此自己就可以做个富婆了。何况她也已经四十来岁,这样的年纪还当花娘,也过时了。她怕竹思宽嫌她这个干虾瘪鲞,一时见弃,失去佳配,所以再三托他,只要替她女儿寻得个好孤老来,不但分惠与他,而且自此以后,有了女儿穿衣吃饭的本钱,他这件老朽之物情愿白送与他受用,一文不索。竹思宽听了这话,银钱还是小事,若谋事不忠,惹她恼怒起来,请出大门之外,何处再找这样的便宜?因此,对于钱贵梳拢一事,果然十分上心。
一天,竹思宽在赌场中遇到一个旧相识,姓铁名化,是个回子,年纪已经三十多岁。此人自幼刁钻古怪,促狭尖酸,所作所为,往往出人意外。八九岁的时候,他父亲送他到一个老学究馆中读书。他别样事情件件皆能,惟独到了书上,就念不下去。这先生姓真名佳训,是个古板的老儒,毫不放松,常施夏楚①,无一日不见教他们这几个捣蛋的学生,因此他怀恨在心。这先生年纪虽然只有五十多岁,却是一嘴的白须。看看将要科考②,听说新宗师③是少年进士出身,最爱少贱老。少者虽文章欠通,他以为青年可以培植,都取在前列;老者即使是宿儒,也尽置末等。这先生须发如银,自己觉得难看。恐怕一时考低了,不但坏了声名,且不得科举下场,就想寻些染胡须的药来染黑了,方好去考。又不知何处有好方,总是会着朋友就问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夏楚──夏通槚,槚是楸树,楚是荆条,都是古时候用来做打人刑杖的材料,因此就把夏楚做为刑杖的通称。
②科考──明清时代的科举制度,童生考取秀才以后,每四年(逢子午卯酉)到省会考试,称为乡试,考取的称举人。在赴乡试之前,各省的学政(相当于省教育厅厅长)到各府巡回测试秀才们(包括増生和廪生)的学业,称为科考,也叫科试、岁考、岁试。只有考试合格的,才能到省会赴乡试。考在一二等和三等前十名者为合格,有资格参加乡试,考在三等十一名以下及四五等的要罚,考在六等的要被黜。
③宗师──本指有大学问的人,明清时代用作对提督学政的尊称。
铁化听人家说起这件事情,就跟先生说:“我家老爸有上好的染胡须药。”先生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他说:“先生当我老爸的胡子是黑的么?也是雪白的。我时常看见他到了晚间临睡的时候拿些药包了,过了夜,第二天早起,就乌黑油亮的。”先生听了很高兴,对他说:“你晚间回家去,请你父亲来,我有事跟他商量。”他说:“我老爸出外做买卖去了,还没回家。先生要药,家里有,我问母亲要些来送先生。”先生说:“也罢,你可别忘了。”到了放学的时候,先生又叮嘱他:“我等着你拿药来,你快回去取吧。”他满口答应,如飞跑到家中,忙忙地摘了些红凤仙花,加些矾捣烂了,用纸包着,送到馆中来,对先生说:“我母亲说来,这个药见不得光,不能打开来看。只在临睡的时候用一块小绢帕包在胡子上,明天就会漆黑的。两鬓也搁上些,用头巾包住,也就黑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