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了数月,阴氏竟有了身孕,二人更加亲厚。过了半年有余,阴氏陆续得过他百余两银子,还有许多衣服首饰。街坊上的人渐渐知觉,有多事的人就编出歌谣来唱:阴家姐儿忒子个骚,嫁子个男儿又跳子个槽。
金家公子来同她困,把嬴小官变子个大龟老。
几天之间,大街小巷都唱了起来。向日同阴氏相厚的那些学生听见了,气不忿,聚在一处商议:“阴家女儿同我们相与了好几年,嫁了嬴家,那也罢了。既然要养汉,放着我们旧情人不相与,倒去相与别处的新人,如何气得她过?我们大家拿她一拿,就不怎么的,且断了她这条路,才出得这口气。”
那关二已经长成了一条大汉,其中数他最不服气,就在嬴阳左右人家放谣言,又约了几个地痞光棍儿不住来踩看,弄得街坊四邻沸沸扬扬的,把金矿和阴氏两下里就隔绝了。嬴阳也听到了街谈巷论,同阴氏商议说:“看这个光景,咱们在这里住不得了。我闲养了大半年,觉得身体比当日好了些。我又不老,还可以进班子。南京是个大去处,你我夫妻同往那里去。你正在青年,又会许多曲子,要遇着个好大老官,不怕不弄他一大块银子来。”说了笑起来。
那阴氏也笑了笑,忽然又惨然地说:“金大爷这一番好情,今天撇了他去,心里觉得有些难过。”嬴阳说:“外边这些光棍儿踩得紧,他也来不得了。瞒了他就是我们没良心,你收拾一桌菜,我明公正气地去请了他来谢他,辞辞他吧。”阴氏无奈,只得依允。
嬴阳把房子先卖了,添上了金矿历来所赠,除半年来所费之外,还近百金。算了算,不但尽够路费,到了南京还可以安家。就把家伙什物全寄在丈人家。阴老儿风闻得他令爱所行,也不好相留。嬴阳诸事完了,回家中收拾下酒菜,就亲自去请金矿。
金矿有一个多月不会阴氏,正在想念。见他丈夫来请,坐了轿子,跟了几个家人同来,嬴阳让了进去。金矿因嬴阳在面前,不好跟阴氏深叙。说了几句闲话,送上酒来。他夫妻二人满斟一杯敬上,金矿接了。他二人一齐跪下,金矿忙说:“请起来,我领就是了。”嬴阳说:“小人夫妇蒙大爷向来恩典照看,但近日街坊上口声不好,此处住不得了,要往南京去。今天备一杯水酒,一来叩谢大爷,二来辞别,求大爷上过一杯。”
金矿听说她要远去,竟痴了,两眼望着阴氏。只见阴氏泪如雨滴,并无一言。金矿忍不住也掉下泪来,滴在杯中。忙把眼拭拭,一口干了,说:“你夫妻请起来。”他二人叩了两个头爬起。金矿让他夫妻两旁坐下,问:“路费有了么?”阴氏说:“向蒙你给的,还有些。昨天把房子卖了,又得二三十两,够了。”金矿又问:“你们几时起身?”嬴阳说:“船已经雇了,准在后天一早开行。”金矿说:“我到家就叫人送些路费来,你买小菜吃。”他夫妻说:“蒙大爷的恩多了,不敢叨赏。”又让他吃酒,他说:“此时心已碎了,一滴也下不去。你倒是撤了,说说话儿吧。”
嬴阳见他不用,撤到那边屋内,陪他家人吃,明腾个空儿让他两人作别。阴氏见丈夫去了,忙把门掩上,一把拉着金矿,低声哭着说:“你不要怨我薄情抛你。我就是还住在此地,你也来不得了。我们且出去几年,或许还有相逢的日子。你不要恼恨我。我如今怀着身孕,这孩子多半是你的种子,也算是我的念心吧。”金矿抱她在怀,也哭着说:“只恨这些奴才坏了你我二人的好事,我怎肯怨你?别了你多日,我一肚子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。”
二人携着手到床上饯了饯别。悲多乐少,不能尽兴而止,起来依依不舍,但也无可奈何,只得分别。金矿凄惶上轿而去,阴氏掩门而入。
金矿次早着小厮送了十两路费、两只金华火腿、十尾松门白鲞和两瓶酱小菜来。又送阴氏八两别敬,夫妻二人千恩万谢地收了。他夫妻二人又同到丈人丈母家来辞别。大家痛别一场,回家打叠行囊,次早上船而去。
一路无话,到了南京店中住下,想要寻个有势要的乡宦,好投在门下做靠主。闻得阮大铖①酷喜女旦,打点了一份苏州土仪送去,拜在门下走动,就在他家左近租了两间房子住下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阮大铖──安徽怀宁人,明天启中名士,著名戏曲家。曾依附于魏忠贤,为东林党和复社中人所不耻。弘光中马士英执政,他出任兵部尚书,刻意报复东林党人和复社中人。后降清,随军出征,死于仙霞岭。一说被清军所杀。本书中拿他做反面人物的典型,不但他自己品行不端,家中妻妾子女儿媳仆人也几乎没一个不坏到了极点,当是小说家言,不是历史。
过了三四个月,阴氏生了个女儿。因她洁白如玉,故此小名就叫“皎皎”。
夫妻二人闲住了年余,资囊坐食将馨,嬴阳只得入了一个苏州班子做戏。南京城中戏班很多,生意更有限,挣不出钱来。夫妻商议,阴氏竟也进班做了一个杂旦。她不唱正本,只做些杂剧。她姿色既好,唱得更好,又风流又骚浪。还有一种惊人的技艺,专门到这些公子哥儿或财主大老官们的床上去做戏。因她的这种绝技着实动人,人赠了她一个雅号,叫做“满床飞”。此后嬴阳也不做戏了,只带领皎皎在班中相帮打杂。
阮大铖很爱阴氏,白扰了她许久,连一文缠头也舍不得相赠,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。他虽然品行不端,却有些才名。相与的人又多,替她四处推扬,逢人说项,所以不几年就挣了有两千余两银子。她成了戏子中的暴发户财主,有些体面,就不肯做这两桩旧买卖了。百余金置了一所小房,小小一个院子,大门进来,前院正房三间,一间堂屋。东一间收拾做客座,西一间做卧室,后院中一间厨房,收拾得十分洁净。嬴阳学做清客,琵琶弦子,笙箫管笛,挂了满壁。墙上贴了许多苏画,桌上摆设些苏铸香炉宜兴壶,建窑瓶插了些花,宣磁盘放几个香橼、佛手、木瓜之类。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玩器,倒也热热闹闹,半雅半俗。
他们做戏的人,吃惯了这行饭,却不会做别的生意。恐怕坐食山崩,想了一个妙策。请向来同她相契厚的这些公子财主们,内中有好赌者来家中赌博,他在旁边抽头。那阴氏会整理得上好的肴馔,绝精的苏碟,款待来客,甚是丰盛。时常她也在旁边插趣,那些嫖过她的人,背着她丈夫的眼,也还亲嘴摸胸地玩耍。但只输嘴不输身,故此引得这些人眼中火出,不住时常来往,颇不寂寞。所获之钱,除日用之外,尚有余剩。因家中无人买办物事,央了隔壁姓龙的人家一个儿子名叫龙飏的,来家中使用,认做干儿,每常也帮贴他些须衣服盘费之类。那小厮的父母贫穷爱小,得他些周济,也落得叫儿子相帮。这猴子不但希图替他家买办可以落钱,而且天天有肥嘴吃,夜间就在厨房里搭个铺睡,竟常年在他家住着不回家。
过了几年,皎皎不觉年已十五,打扮得花枝一般。两道水鬓描得长长的,一双金莲裹得小小的,粉嘟嘟的一张白睑,红通通一个樱唇,好不俏丽。戏子人家女儿,何所不知?况她幼小的时候,母亲时常同人肉麻,间或落在她眼里。如今长大了,渐渐知觉。夜间睡觉,她父母的床铺在前边,她丁字样在床后另铺一张小床,她父母夜间或有动作,以为两床相隔,又都有帐子,不甚防她。孰不知她父母的床在外,迎着南窗上的亮,她在黑处,又隔不远,且又都是夏布做的帐子,他父母虽看不见她,她却看得明明白白,一目了然。
她父母有了几个钱,要图脸面,倒也拘管得女儿甚严,到了她十二岁的时候,阴氏就不许她见人。有人到家里来耍钱,都在东屋,叫她倒关着房门坐在西屋里。人虽知她有个女儿,却不得见面。皎皎因不得见人,不过时常在窗洞中往外张张而已。要往后边去,她屋后还有一个小门可通,连堂屋都不消走得。
皎皎久已看上了这龙家小子,要想同他暂为夫妇,时常对着那小子瞟眉撂眼,犯嘴撩牙,做出那些假笑真颦的浪态来。只因不得其便,有其心而无其地。
那小子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曾被人骗做龙阳,如今十七八岁了,什么事儿不知道?他心中也想算计这女子。一者怕她爹娘知道,打脱了这肥缺,把这现成的残场剩水、鸡头鸭脚、鱼骨肉屑都不得吃了,岂不可惜?二者年幼,到底胆小,不敢下手。
无巧不成书。一天,她家中无人来赌,她父亲出门去了,她母亲闲着无事,在房中睡午觉。皎皎偶然到后院中去走走,也未必出于无心,那小子见了,一把抱住了她,一面亲嘴,一面伸手就扯她的裤子。皎皎假做不肯,说:“我要叫喊了,看我娘来收拾你。”但只是口说,却也手不推,脚不走。那小子知道她父亲不在家,母亲在睡觉,哪里听她?搂着她连亲了两个嘴,说:“亲亲,你不嫌弃,我们到厨房中我的铺上去。”皎皎说:“不好,恐我娘醒来了,怎处?倒不如在夜间,我将后门虚掩着等你。等爹娘睡着了,我开了放你进来。”两人约定了,又亲嘴咂舌地肉麻了一会儿,方才走开。
到了夜间,皎皎果然悄悄儿地把他引进房来,事儿完了,又悄悄儿出去。二人得了这甜头,遇便就偷,却提心吊胆,不得畅快。他二人暗地里商量:“咱们夜里办这件事,就像做贼的一般,心是拎着的,一点儿乐趣也没有。设或被爹妈知道了,可不得了。此后等有人在家耍钱,爹爹要抽头服事,是离不开房间的,娘在厨下收拾酒饭,也离不开。你悄悄儿到我房中来,方可放心取乐。”二人约明了,凡是夜间有人来赌,就把小子约进房来,关上了门,放心大胆地玩儿。她母亲若来敲门,她故意迟延,假装刚睡醒的模样,半晌才来开门,那小子已经悄悄儿开了前门去了好一会儿了。一来二去的,偷的次数也多了去了,不必细说。
又过了年余,嬴阳见女儿大了,央媒人要寻女婿。他因有了几个臭钱,就忘了自己是戏子出身,就出了个大题目说:“我如今相与来往的都是财主公子,有体面的人,白衣人如何做得亲家?须要宦家门第,或诗礼人家,又要家当过得,方可来说合。”你想这正经人家子孙可肯与他做女婿?小户人家来求他,他又做身份不肯。因因循循,又过了年把,皎皎已经十八岁了。她母亲忽然见她胸高腹大,吃了一惊。关上房门,拉到床上,解开抹胸,只见两枚滚圆的大乳,突地跳将出来,倒吓了阴氏一跳。再用手一捏,乳汁直冒。又伸手将肚子一摸,已经鼓蓬蓬的,将近要生外孙了。急得那阴氏将女儿拧了几把,问她缘由,她倒反使性子哭了起来说:“你问我,我知道吗?”阴氏怒了,说:“没廉耻的小骚奴,你还强嘴。你不知道你肚子里的私盐包是哪里来的?”追逼得没奈何了,她才供出。阴氏方知女儿腹中是龙家小子的种,气了一个发昏。料瞒不得,只得告诉了丈夫。那嬴阳第一是怕张扬出丑,二来恐传了出去女儿不好嫁人。忍了一口气,寻了个事故,将龙飏辞了,急急赎了两剂打胎药给女儿吃下。谁知这野种比家种下得坚固,轻易不肯下来。等到月份满足,肚疼了一两阵,呱地一声,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。那阴氏忙把小孩子撂在净桶中盖上,同丈夫拎到后院儿暗暗理了。推说女儿有病,卧了一月,方才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