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了二年,那富户部也是花甲之外的人了,偶染时疫,大势已危。女儿女婿都在跟前,呼了过来,吩咐说:“我死之后,把我跟前的婢妾都拣个好人家打发嫁出去。其余家中人口房产,内囊细软,一并付与你夫妇。”又嘱咐女儿同女婿说:“你们都大了,不比当日幼小,好好地和美过日子。”再三说了,瞑目而逝。
这次丧事,都是贾文物治办,也着实热闹。事完之后,把些妾婢都嫁了人,然后两处并做一家。这贾翰林家中房产地土家私原有万余金之多,如今又得了富家这份家产,就有十数万了。他将房屋收拾得华丽之极,僮仆数十,婢子多人,比贾翰林当日反而热闹了许多。他如今是个进士,又算巨富之家,自然有人来亲近他,就是文人墨士也都相与起来。人虽知他的举人、进士来得暧昧,不过在背地里谈论,谁敢当面说他不成?明知他一窍不通,又谁敢出个题目考他一篇不成?况且势力二字是人人所不能免者。就是那种假豪杰,嘴里虽然鄙薄他,身子却不由得走来亲近。古话说得好:“时来谁不来?时不来谁来?”真是一丝儿也不差。
贾文物因为自己是科甲中人了,虽是擀面杖吹火,一窍不通,也勉强学些文人的体段,凡说话定要带些之乎者也的文腔。引用些书上的言语,却又是不通得可笑。他到服满之后,也二十多岁了,比起当年来,举止已经大不相同。体统虽然尊重,只是怕夫人的心肠,比起从前来,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。
关于贾文物的故事,权且按下。这里再抽空把贾文物向日去投托的那个阮大铖的家世细表一番。
阮大铖是安徽怀宁人,字集之,号圆海、石巢、百子山樵,倒是正经的两榜出身:万历四十四年中的进士,颇有才气,诗文俱佳,尤长于度曲,善写杂剧,天启时任吏科都给事中。他虽然官居清要,却屈体求荣,做了魏珰的第一个心腹。
他生母贝氏,本是他父亲的通房丫头。她腹中怀着阮大铖,临分娩时,梦见一个官儿对她说:“我唐朝李林甫①是也。十世为牛,九世为娼,皆遭雷击。今罪限已满,来与夫人为子。”贝氏惊醒,忽然肚痛,生下了一个儿子。贝氏不知道李林甫是什么人,过后告诉夫主。他父亲暗想:“此子将来必贵,但恐好恶不端耳。”就将贝氏升而为妾。后来阮大铖中了举人,他嫡母故去后,他父亲因贝氏当年梦中有夫人之称,就将贝氏立为正室。不久他父亲死了,只有贝氏在堂。他丁忧②满了,中了进士,入了词林,投在魏忠贤门下,做了走狗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李林甫──唐代的宗室,唐玄宗李隆基的宰相,封晋国公。他勾结宦官、嫔妃,迎合皇上,排除异己,口蜜腹剑,当面好话说尽,背后阴谋陷害,任职十九年,政事败坏,是历史上坏宰相的典型。民间传说他死后被罚十世为牛,九世为娼,并遭雷殛。
②丁忧──指父母死。按制:官员的父母死去,要回家去守丧三年,叫做“丁忧”,并可分拆为“丁父忧”、“丁母忧”。
与阮大铖同时的文臣中,魏珰已经有五个为首的干儿子:崔呈秀、吴淳夫、倪文焕、田吉、李夔龙,时人称为“五虎”。武臣中魏珰也有为首的干儿子五个:田尔耕、许显纯、崔应元、杨寰、孙云鹤,举朝称为“五彪”。这十个人,陷害百姓有同枭獍,残害忠良有如豺狼,贪婪淫秽有如狗彘。阮大铖在魏党之中,比这“五虎”、“五彪”份外又恶几分,那魏珰对他也比别的干儿子更亲厚几分。你道何故?他知道魏珰恼恨东林诸公,就编了一本“点将录”,把一朝贤臣几乎搜罗殆尽,有如《水浒传》名色:天魁星呼保义左都御史高攀龙,天罡星玉麒麟应天巡抚周起元,天机星智多星吏科给事中魏大中,天勇星大刀左副都御史杨涟等为首,其余有周顺昌、万璟、周宗建、黄寿素、李应升、缪昌期等为天罡之数共三十六人;其次地煞之数七十二人,则周嘉漠、崔景荣、余茂衡、陈于达、周希圣、申用懋等都在其内,末了一个是地贼星鼓上蚤中书汪文言。天罡、地煞共一百余人,呈与魏珰。魏珰大喜,按名册挨次杀害。
这时候阮大铖又丁了母忧回南京,在剪子巷买了一所大宅子居住。丁忧期间,他或在南京或往北京,居止不定。但不论在何处,总替魏忠贤明探暗访,生事害人。他生平有一癖好,不但爱看戏,而且好编戏。他在南京家中居住的时候,常到牛首祖堂寺呈剑堂作寓,每夕与狎客饮宴,总以三鼓为度,客倦罢去,他独自挑灯作传奇,达旦不寐。他若见了戏班中有个好旦脚,就爱之不置,定要同他相厚一番。要是见了个女旦,竟连性命都不顾了,不弄到手绝不罢休。他先前遇见阴氏,虽然心中十分相爱,但又怕阴氏被窝中厉害,不敢要她,不然,阴氏和他丈夫也不能保全回去了。
这时候南京有一个小财主,姓白,祖籍苏州,故此人们都称他做白舍①。他家中养了一班戏子,其中有一个女旦,名字叫做娇娇,只得二十岁,生得模样俏丽娇媚,夸奖不尽,而且八脚②俱会。那腔口板眼吞吐极为清楚,一字字都从牙缝中逼将出来,音韵悠扬,真似一管箫声,令人听得魂消心醉。阮大铖一见,骨软筋酥,千方百计要弄她回来。这娇娇是一班之冠,白舍如何舍得放她?后来亏那有见识的亲友提醒他说:“戏旦固然可爱,自身尤为可爱。他是魏上公头一个心腹,东林多少大老都被他害得家破身亡,何况你一个白衣小财主?若惹恼了他,把你窜入东林党籍,轻则破家荡产,重则叫你死无葬身之地,连正经妻孥皆不能保,戏旦依旧还被人白白拿去。这岂不是为惜一指,连肩臂都不顾了?不若趁早与他送去,不但免祸,或者他欢喜了,还可得几两银子,再去买个人来教吧。”那白舍听了这话,觉得深为有理。且素常也知他的厉害,就把娇娇送了给他。阮大铖遂了心,居然大出手,竟送了二十四两身价银子过来。那白舍为调教这一个人,不单费了不止五百两银子,还费了几年心力,可会稀罕他这几两银子?推辞不受,宁可白送。阮大铖也只说了两声“多谢”,就莞然笑纳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白舍──“白”是姓,“舍”是“舍人”的简称。舍人本是官名,职司各代有所不同,宋元以来,也用来对显贵子弟的尊称。也简称“舍”或“小舍”,并可加上排行,如张三舍、李四舍等。这情况,与“田二相公”简称“田二相”近似。本书中的人物除历史上实有者外,大都用谐音或拼字等方法指出其本质,如贾进士是“假进士”、童自大是“童臭”即“铜臭”等。“白舍”的意思,是说他白白地把一个娇娇舍出去的意思②八脚──“脚”指戏班中生旦净末丑等各种脚色:“八”是泛指其多,因为戏班中究竟有多少脚色,各地、各剧种说法不一。
阮大铖自从得了娇娇,如获了至宝。真是要他的心肝五脏煮汤吃,他也情愿掏出来奉承。专门收拾了三间精致房子给她住,又买了个丫头叫赛红的服事她。做衣服,制首饰,那是不用说的了。不但把别的姬妾视同粪土,连他嫡妻毛氏也如同陌路。这娇娇善于音律,阮大铖向来填的词,内中或有差谬不合板眼之处,她都能一一指出。阮大铖又如得了一个良师,自然更加钟爱。
此时阮大铖已经四十岁了,又是个大胡子。俗话说:月里嫦娥爱少年。阮大铖虽然十分爱她,她在矮檐之下,不得不假喜假笑,与他假亲假厚,她的心里,倒是真心爱上了他的长子阮最。
阮最才二十一岁,一则年纪与她仿佛,二则生得眉清目秀,齿白唇红,又轻轻薄薄,浑身骨头没有四两重,就像戏台上的风流小生一般。娇娇在戏场上看惯了这般人物,所以心中私爱。却不知阮最也早就看上了娇娇。阮最的妻子郏氏虽然貌也美,心甚淫,却像个瓷观音、泥美人,一点儿风韵也没有。所以阮最常说:“与她行房,竟像是弄死人一样,有何趣味?”他倒爱一个龙阳小子,名叫爱奴。
阮最自从见了娇娇之后,精魂俱失,一心一意魂梦颠倒地想念着他。但她是老子的爱宠,可敢轻易动手动脚?只好在无人处撂一句半句悄悄话儿勾引,哪知娇娇爱他比他相爱还胜数倍。男去偷女甚是艰难,女要偷男易如反掌。只消眼角微微留情,话语暗暗递春,不知不觉就合而为一了。你道为何如此容易?他二人既两情相爱,彼此笑语中就有许多勾引的话头。那阮最既是拿云捉雨的班头,窃玉偷香的领袖,这娇娇又是四海纳贤的女旦,况又是多多益善的淫娃,难道还顾什么羞耻,惜什么名节不成?但是娇娇与阮最有庶母之尊,不便俯身下就。然那一种相亲相爱之情,自然各别。阮最心虽默会,但不敢轻易下手。或恐忽然有变,如何了得?故此但见他父亲一出门,就到娇娇房中,姨娘长姨娘短地笑着说些甜言蜜语,奉承得娇娇连心眼儿里都觉得快活。她也和颜悦色,大相公长大相公短地相答。阮最有心要下手,怕他老子一时回来撞见了,只得权且忍住。
一天,娇娇逗着毛氏所生的次子阮优玩耍,恰值阮最走来。那阮优才五六岁,甚是乖巧。娇娇笑对阮最说:“你兄弟好乖,我心里很疼他。”阮最就递进一句说:“他还小呢,知道什么?一样的儿子,姨娘就不疼爱我,不怕人说你偏心眼儿么?”娇娇笑着,也不答他,抱着阮优在怀中亲嘴。阮最也来亲阮优的嘴,几乎同娇娇的嘴三个合在一处做了个“品”字,她也只笑着瞅了一眼。没说什么。
又一天,娇娇正在吹箫,阮最走来,笑着说:“姨娘,古人说吹箫引凤,你把我引了来了。”娇娇住了吹,笑着说:“我引来的不是凤,是一只狗。”阮最也笑着说:“姨娘把我比做狗,那狗可是连娘都要跳的呢。”娇娇也不恼,依旧只是笑了笑。
阮最见已经有了八九分光景,只等老子远出,就想着实调戏她一番,好做圆满功德。
有一天,春景融和,天气晴爽,恰逢阮大铖被一个好朋友请了去游燕子矶。阮最知道有竟日之空,满拟今朝要完成好事,早饭后就到娇娇房中来。娇娇正在那里看阮大铖编的《春灯谜》,阮最笑着对她说:“姨娘,我父亲编的这戏,我细细看来,哪里及得古人作的风流。”一边说着,一边笑嘻嘻地向她做着那戏上的关模:“像那《西厢记》中的‘软玉温香抱满怀’呀,‘刘阮入天台’呀,又如:”你那里半推半就,我这里乍惊乍爱。‘又如:“你软腰款摆,我花心轻摘,露滴牡丹开,蘸着些儿麻上来。’还有那《活捉》里头的几句也好。比如:”银釭下和你鸾交凤滚,向纱窗重拥麝兰衾。‘又如:“听你娇吐依然旧声音,打动我往常时逸兴,动了我往常时兴。’就是那道白也好。张三郎说:”公明兄既是通家,尊嫂也就可以通一通了。‘姨娘,你说这样的曲白何等有趣?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