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妇人正倚门盼望,见了他,忙侧身让入。钟生先把衫裤取出,放在桌子上,说:“这两件旧衣衫,你将就换换身上。”又将银子递给她,说:“你昨天说令兄八月来家,如今已是七月初了,到八月尽,也只两个月。但是出门在外的人,定不得准归期。这是三两银子,够你三个月的用度。等你令兄回来,就有接应了。”又取出一百文钱给她,说:“恐怕一时间没人替你去换钱,你饿了三四日,且拿这钱先买些点心充充饥吧。”
郗氏见他想得如此周到,可见相爱之切,不由得滴了几点泪,竟直言说:“相公这样深情,我无可报答之处。若不嫌我丑陋,愿以此身相报。”钟生正色说:“我是一番救你的热心肠,岂有不肖的念头?你快不要妄说这话,错会了我的意思。”
郗氏见他说得如此斩截,知道他不是个好色悖礼的人,忙忙拜谢。钟生也顶礼相还,辞别而回。
离家有百步之遥,见一家门口站着一个老妇同一个年少妇人在那里闲望。见了钟生,那少妇失口称赞:“好一位俊俏的郎君,有什么要紧的事,弄了满身两足的污泥?”钟生听见,回头看了她一眼,见她虽然淡妆素服,竟是国色天姿。正是:俏俏俏,不用菱花照。清水淡梳妆,俏的只是俏。
钟生见了,忙低头而过。只听得那个半老的妇人说:“这就是前面那园子里住的钟相公,是个才貌双全,有名的小秀才。”
钟生到了家,换了衣服鞋袜。因一夜无眠,睡了一觉,然后起来,见天色晴了,正好读书。
过了两天,因家中缺少些动用之物,打发那雇的小子上街去买。他独坐看书,忽听得敲门甚急,疑是那小子忘了什么东西回来取,忙去开门,却原来是前天那家门口站着的美妇。钟生说:“尊驾到这里来,有何贵干?”那美妇笑着说:“我来看看相公的书室。”说着,就走了进来。钟生又不好推她,只得也跟着走入。前天不过瞥见一眼,未曾看清,此时将她仔细一看,果然是好俊美的一个女子:月挂双眉,霞蒸两靥。肤凝瑞雪,鬓挽祥云。轻盈绰约不为奇,妙在无心入画。袅娜端庄,皆可咏绝,非有意成诗。妙哉绝世佳人,美也出尘仙子。
她进了房中,称赞一声:“好一间洁净的卧室,真是潇洒书斋,不愧才人所居。”钟生站在窗外说:“男女授受不亲,请回吧。恐一时有朋友撞来,见之不雅。”那美妇说:“相公请进来,妾有心腹之言奉告。”钟生说:“岂不闻瓜田李下之嫌乎?有话但请见教。我在此听着是一样的。”那美妇说:“妾家姓李,我父亲是黉门老儒。我向日为媒所误,误适匪人。先夫桑姓,自不知书,惟以嫖赌为事。妾今孀居三载,贱庚二十有一。自先夫亡后,妾即归于母家。我父母公姑悯我年幼无出,叫我改适。我恐又嫁一庸奴,岂不误了终身?要图觅一良偶,故尔不敢轻托。昨晚见相公丰仪出众,又闻知学富五车,妾私心欣庆,不自揣鄙陋,愿侍箕帚。妾此来,非为淫奔之事,实欲以终身相托耳。昨天相公见我在门前站着的那家,是我姨父,姓陶。姨母柳氏,是家慈的亲妹。今天他老夫妻都往亲戚家去了,妾偷空到此。不惜惭颜自媒,未知相公肯俯允否?”钟生说:“多承厚意,但我已经定过荆妻了,有辜盛情,不敢从命。”那妇人想了一想,又说:“我想,宁为读书郎之妾,不愿做卖菜佣之妻。相公既聘过夫人,愿留一小星之位以处我,尊意如何?”钟生说:“尊翁既系黉门前辈先生,你是儒门闺秀,哪有与人做妾之理?令尊自然爱女,为择佳配。古云:宁为鸡口,勿为牛后。不要错想了。恐有人来,快请回步吧。”那李氏听了这话,不觉滴下泪来,说:“昨见郎君之后,私心以为终身有托,不意相公如此拒绝。我亦闻之,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。一生事已误,哪堪再误?命薄如斯,我从此投入空门,长斋奉佛,今生不复再嫁矣。”说罢掩袂(音mèi妹)悲啼。
钟生听她说得惨然,心中着实动怜。想了一想,说:“不必伤心,我替你做个媒吧。我有个梅兄,今年二十三岁了。相貌瑰异,才学天成,将来必成大器。前岁断弦,家颇充足,胜我多矣。你若肯嫁他,必不失所。”那李氏说:“相公尊谕固是良言,但不知果如相公之说否?”钟生说:“承你这一番见爱,我已铭刻肺腑。好色人之所慕,我若不曾聘过,岂不愿得你这样佳人?要说我不相爱,便是矫情之语。我虽有十分怜爱之心,但也有万不可行之礼。我之为你作伐者,相报你这种深情耳,岂肯误你终身?”
李氏听他这样说,真是出于肺腑之言,深深敛衽而拜。钟生还了一揖,说:“我今天就去对梅兄说了,择日到府奉求。不知令尊府上在哪里住?”李氏说:“若贵友不鄙寒门,不必遣媒。如不吝玉,就到家姨父处,烦我姨母去说,更为省事。”钟生说:“这样更妙了。”那妇人喜笑盈腮,欣然而去。
钟生等小子回来,就亲到梅生家,不好说这妇人来奔的话,只说:“昨日偶然看见,真是丽人。访问邻舍,方知姓李,是儒家之女,闻得孀居,才二十一岁,正在选择佳婿。弟见吾兄鳏居,特来奉告。佳人难得,吾兄万不可错过。若亲去烦他姨母作伐,事在必成。”梅生大喜,再三称谢。
次日,梅生备了一份礼,亲同钟生来央陶老夫妇做媒。他老两口儿见梅生少年英俊,满口应允。那李氏在后房暗地偷觑梅生,果然一表非俗,心中私喜,感激钟生不尽。陶老向李老说了,接了女儿回去,问女儿主意。那李氏自然愿意,李老就许了。梅生择吉行聘,也甚齐整,选了八月初四日亲迎,娶进门来。梅生看那李氏,果然美艳无比,与当年雪氏可相伯仲。李氏也偷眼看梅生,比前番私窥时丰韵更佳。二人这一夜的恩情,赛过百年欢好。
到了三日之期,请丈人李老、丈母柳氏、姨丈人陶老、姨丈母柳氏、舅丈人李老、舅丈母杨氏并桑老夫妇。又有丈人家的亲戚桂老、柏老等多人,到家喜筵。钟生恰逢临场,不得来赴席。亲朋热闹了数日。他夫妻如鱼似水,深感钟生这个月老。梅生得了佳偶,竟连场期都不去赴。真是:得成比翼何须贵,愿做鸳鸯不羡仙。
姑妄言第二十一回
俗人聚会,假冒雅士说笑话出丑草包嫖妓,真正土鳖行酒令露怯那宦萼、贾文物、童自大三个人自从结盟之后,终日相聚,比同胞兄弟还觉亲热几分。他们朝聚暮散,无比亲厚,十天中有七八天在宦家,有两三天在贾文物处。他两人知道童自大吝啬,总不到他家去。
一天,三人同在宦萼家斐园内一个叫做吞萍阁的水阁上乘凉。──何为“吞萍阁”?原来此阁建在塘中,四围是水,塘沿四周都是参天的垂柳,遮得那阁上一隙日光皆无,是夏天避暑的一座凉厅。水内各种藻类铺满,那龟鳖鱼虾皆浮于水面,吞吐浮萍,往来游戏不绝,景甚可观,故此取名为“吞萍”。──他们众人坐在阁上,散发敞襟,呼卢喝雉①地痛饮了一阵。宦萼说:“我们只是这样蛮吃,一点儿趣味也没有。不若大家清谈清谈,还觉快活些。”邬合说:“大老爷若发一言,出一想,就都绝妙。清谈高雅,可是俗人能及?真高出寻常万倍。”童自大说:“邬哥,你好戆,你拿花盆儿给哥顶②呢。据我说,说那鬼话不过听得耳朵快活,不如吃酒吃菜,嘴同肚子两处都快活,倒不好么?”贾文物说:“贤弟差矣。子贡方人,夫子但曰:”夫我则不暇。‘何面叱邬兄之短,而负恶讦(音jié节)以为直者之名乎?“童自大说:”我也是同邬哥说着玩儿呢。不消多讲,就依着哥说鬼话吧。“宦萼说:”我们说笑话儿玩耍,要有亲眼见的更妙,不然就是听说的也罢。说得不好的可得罚一杯。“贾文物说:”妙哉。“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呼卢喝雉──本指赌博。古代有一种赌具,名叫樗(音chū)蒲或五木,是五块像麻将牌似的木制小块,一面涂白,画雉鸡,一面涂黑,画牛犊。赌博的时候,把五块小牌抓起来往下掷,以五块全黑为头彩,叫做“卢”。因此掷的希望全黑,就喊“卢”,而旁人希望他不得彩,就喊“雉”。呼卢喝雉,本是描绘赌博中的叫喊。因为这种游戏和后来的掷骰子很相似,所以也用呼卢喝雉表示指骰子。这里指用掷骰子来行酒令。
②顶花盆儿──奉承别人,与“戴高帽子”义近。
宦萼说:“我先来说一个。前年我在京中的时候,有个叫二和尚的门下到永平府①去有事。回来以后,他说在路上见有一个汉子赶着一辆马车,车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,生得很好,就是这个汉子的老婆。有个标致的小伙子,也才二十多岁。前前后后,总不离那车,同那妇人眉来眼去地调情。二和尚觉得有些古怪,留心冷眼看他。或是那汉子略离远些,他两个就打牙犯嘴,说玩说笑。午间打中火,也定在一个铺子里吃饭,晚上也同在一个店里歇。北边的旅店比不得我们南边,一间一间都是敞着的多。那一晚歇了店,二和尚也在这个旅店里歇,是一间大房间里对面两铺炕。这个妇人靠着墙睡,她汉子和她共一个被窝儿,一个白胡子老头子也在那炕的另一头上。别的人因为有个小媳妇子在那边炕上,都挤在这边炕上睡,二和尚就挨着这个小伙子。半夜里那妇人的汉子起来去给马上草料,这小伙子忙跳下炕,钻在那妇人被子里去了。一会儿听得那汉子要进来了,他忙又跑了回来睡下。众人都醒着,其实都知道,只是谁肯管这样的闲事?那汉子刚睡下,不知怎样的──想是摸着了那妇人的下身,忙坐起来大叫:”不好,有坏人了。‘一屋子的人,不知是哪一个。他疑是同炕睡的那个老头儿,就下炕舀了一瓢凉水,推那老头儿,说:“起来,喝水。’──原来北边人以为刚刚行房以后喝了凉水是要得夹阴伤寒死的──那老头儿睡在热炕头上,嗓子眼儿里正在发渴,接过水来就一口气儿喝完了。那汉子没得说,也就睡了。天亮以后,那汉子同妇人先去了,众人也都起来。这小伙子向那老头儿作揖说:”多谢大爷替我喝了那一瓢水。‘那老头儿笑着说:“我的哥,是你老吗?我要知道是你,还替你喝两瓢。’一店的人都大笑起来。这岂不是个真笑话?”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永平府──今卢龙县。明代的永平府直属京师,府治设在卢龙县。1913年撤府留县。
童自大笑着说:“想来这就是二和尚做的好事吧?他不好意思说是自己,推在别人身上。”贾文物点头说:“有理哉,贤弟之言如见其肺肝然矣。我有目睹之一事焉。前偶到钟山之上去游玩,见观象之台有四五妇人亦在其上,憩于山之麓,其同行之男子皆四散而游之。突有一壮年之狂且(音jū居)至诸妇之前,解其裩而出其厥物,大而且刚,置之于石上,奋拳以捶之。诸妇有赧而避者,有嘻而笑者,疾呼男子来擒之。及众人趋至之时,此狂且则自后山而奔矣。岂不亦可笑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