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人饮够多时,夜阑方散。
宦萼乘着一团高兴,走到内室,那侯氏独坐无事,小饮多了几杯,已经睡下,正有些欲火炎蒸。宦萼见她已经上床,也慌忙脱了衣裳钻入被内,着力奉承。宦萼趁她高兴,一面行事,一面说:“今日老贾、老童说外头有一个驰名的瞎姑儿,生得模样又好,各样的曲儿都会唱。他们说明天接到咱们家来玩玩儿,我问你一声可行得?”侯氏听了大怒,拧了他几把,又将他一掀,几乎跌下床来。侯氏一骨碌爬起,揪着他耳朵,赤条条地叫他下床在地下跪着,一边大骂:“你这天杀的,我说你今天怎么这样卖力呢?原来图我高兴,想做这样大胆的事。你有我这样的妻子,也就尽够你受用了,还想吃野食。恼了我,性子狠一狠,把你的底子生生地咬了下来。我这两天才给你三分颜色,你公然就想开起染房来了。”
宦萼哭丧着个脸说:“你知我素常守你的家法,对丫头们连笑也不敢一笑,看也不敢多看,何尝有一点儿私心欺你?这是他两个的好意,说同我结拜一场,无可奉承长嫂,想叫个瞎姑来唱曲儿给你解闷。我怕你多心,不敢应承。他们叫我来预先和你说明白了,才好去接。一团敬你的美意,为何倒疑心起来,反这样发怒?我要有这样驴心狗肺,凭你叫我说什么咒我就说。你前天怪我跟你不亲热,才亲热得几天,你又放出这样吓人的面孔来,叫我怎么不怕?”侯氏听了,回嗔作喜,把他拉起来,说:“你不曾说明白,几乎错屈了。你这样个大汉子,说话竟三不着两的。你明天对他们说:虽然是他们的好意,可这样的事情是万万行不得的。如果是男瞎子,不要说是一个,就是十个、一百个地叫了来,也不要紧;只有女瞎姑和婊子两种人,断断不能容她上门。我连听见都恼得慌,更别说是看见了。”宦萼遇赦,爬上床来,恐怕她尚有余怒,又尽力奉承一度,然后并肩交股而睡。
次日起来,饭后贾、童、邬三人齐到。吃酒之间,宦萼说:“接钱贵的事儿,我昨儿晚上跟你嫂子说了,倒被她正言厉色说了一顿好的。她说我家老父现做着大亨儿八抬的显官,如何接妓者进门?虽然说是个瞎子,到底人说得不好听,恐怕外人谈论不雅。她的话真是头发牵着老虎走──理能服人。她说的都是些大道理,令我毛骨悚然,无言可答。要不然,接到二弟家中,咱们大家乐一乐如何?”贾文物正拿着酒杯吃酒,听他说这话,心下一凉,浑身打了个寒噤,把个杯子掉下地去,跌得粉碎,忙说:“西子蒙不洁,则人皆掩鼻而过之。妓者与瞽者,虽亵必以貌。彼无目者也,可相亲乎?且贱阃(音kǔn捆)之政如严君焉,若知之,弟虽死而无悔。且恐获罪于兄,虑彼亦必自经于沟渎矣。”宦萼说:“一团高兴,我两家都行不得,难道就罢了?这样罢,我两个出东道银子,不要破费三弟一文,接到他家去玩玩儿吧,这可行得?”童自大听了,希图内中有得羡余,满口应允,说:“今天晚了,又都吃得酒醉饭饱。就接了她来,咱们也吃不得什么东西了,不如明天吧。”
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儿,宦萼向贾文物说:“既说这钱贵有才学,二弟明天做几首诗吓她一吓。”贾文物说:“一瞽者何以文为?只弟数语之下,彼必胜乎其后矣。”邬合说:“她若听了贾老爷这文才,自然害怕的。”大家又坐了多时,约定明天取齐同到童自大家去,然后方散。
童自大利令智昏,不记得他夫人的厉害了。到了家中,归到内室,做出个笑嘻嘻的脸,走到铁氏面前站着,将宦、贾二人出银子要接瞎姑钱贵到他家中来玩儿的话说出。话还不曾说完,不提防被铁氏夹脸一掌,一个满脸花,连耳根稍带着了一下。谁知铁氏这手比铁还硬,打得童自大满目生花,耳中如磬,鼻血直冒。她还泼声大骂:“你这囔死饭无用的杀材,好饮贪杯,终日吃得烂醉。一倒下头,就如死人一般,夜间一些正经事儿也不能干,反要接个瞎婆子来玩儿,我想你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。”童自大昏了半晌,一手捂着睑,一手捏着鼻子,说:“我何尝要接了来玩儿?是他们的意思,我不过想赚些酒食肥嘴,家里又可以省些柴米。我可敢做这样的坏事?我要有这样烂心烂肝,可敢来望着你说?”铁氏还嘟嘟囔囔地骂了一会儿,方才去睡。童自大不敢嚷声,洗净了鼻血,也悄悄儿睡了。
次日清早,先到宦萼家中。他恐怕去迟了,众人齐到他家去。刚坐下,适贾文物也携了份金来,邬合亦到。宦萼问童自大:“昨晚说接钱贵来玩儿的话如何了?我等二弟来,正要同到你家去,你倒又来了。”童自大绷着个脸不说话。宦萼笑着问:“像是有人不许么?”他胀红了脸,气恼地仍不则声。贾文物笑着说:“此乐事也,贤弟何怒之甚乎焉?必有故也,请勿隐。”童自大气愤愤地说:“你们两个怕嫂子,都不敢做,就作成我这个老呆。你们也心忍?我昨儿晚上回去才讲得一句,被我家奶奶一掌几乎把我打死。今天已经是两世为人了,还说接什么钱贵呢?”指着脸说:“你们看看这脸肿的,我方才照照镜子,还青了半边呢。这是二位哥的抬爱,我昨晚的鼻血淌了足有两碗,这会子还晕乎乎的。”
邬合咂着嘴夸赞:“三位奶奶都这样善于持家,不许老爷们外务,有此贤内助真是难得。”多嗣在旁边插嘴说:“既是家里做不得,三位老爷何不瞒了奶奶们,还是到她家去吧。又便宜又放心。”宦萼说:“有理。我做东替三弟暖疼压惊。”童自大说:“承哥的情。去是去,要有人问我的脸,不要说是奶奶打的。只说我昨天吃醉了,打轿子里栽出来跌成这个样子吧。”众人笑诺。
于是大家整衣冠,乘肥马,仆从跟随,一起到钱家来。
那钱贵自从与钟生定盟之后,并不接客。郝氏逼她数次,她寻死觅活,誓死不从。又经了姚泽民那一番吵闹,头面俱伤,实在有个要寻死的样子。郝氏虽然以钱为宝,可钱贵到底是她亲生女儿,恐怕逼出人命来,只得由她。凡有客来,都推有病回了去。钱贵每夜焚香祝天,只愿钟生秋闱得意,早谐连理。
一天,钱贵饭后倦卧在床,忽然郝氏走来说:“儿啊,有个宦公子同了两个人来,像是富豪乡宦,因慕你的名,特来访你。我回他说,你有病在床,久不会客。他定要会会你,如今正坐在客座内呢。”钱贵说:“儿已矢志,虽死不能从命。”郝氏再三劝说:“儿啊,你不知道这宦公子是南京城中第一个有势力惯作恶的。同来的那两个,我看他们那装腔作势的样子,谅也不是良善好人。你若不肯出去,他一时使出宦势来,我这老命可就送在你身上了。且还有一说,他若动了那呆公子性儿,把你凌辱一场,又怎么奈何他?且又低了声价。你如今就说有病,他们料不留宿,不过陪他们坐坐,吃几杯酒。一来免得有祸,二来又作成老娘赚他们几个钱,岂不两得?”
钱贵思忖了一番,素常也听说过这宦公子的呆恶,恐怕拒绝狠了弄出事儿来,不但贻累母亲,而且辱了自己。况只相陪坐坐,也还无害于礼。没奈何,长叹了一声,只得起来。那虔婆见女儿肯了,不胜欢喜。出来说:“小女因病睡在床上,刚才勉强叫了她起来。待梳洗了,就出来陪众位老爷。”说罢,便安排酒饭去了。
钱贵叫代目替她掠了鬓,将随身衣服理了理。代目说:“我才张见那三个人。一个是我旧姑爷,姓童。那两个不认得,都生得痴肥可笑。若同钟相公比起来,真是神仙与小鬼呢。我不扶姑娘出去了,怕他认得。叫财香来吧。”钱贵点头,代目去叫了财香来。
钱贵装了个病态,财香扶了出来,朝上拜了几拜。众人让她坐下,邬合先说:“三位老爷,一位是有名的宦大老爷,一位是进士才子贾老爷,一位是百万富翁童老爷,都是本地有名的大官府。因慕钱娘,特来相访。”宦萼说:“老邬,她果然生得好。比我见过的那些婊子都好些,名不虚传。”邬合说:“晚生怎敢说谎?夸奖钱娘的人也不是一个,人人见了没有一个不道好的,晚生两耳也听久了。今天托三位老爷的福,携带而来,得见娇容,真是三生有幸。”童自大笑着说:“没眼儿的珍珠,这瞎宝真好标致。我的虚火都看动了,脸上都发起烧来了。”贾文物说:“君子不重则不威,吾弟何匪之至此也?然而不知钱姑之姣者无目者也,无怪乎贤弟若此耳。”宦萼吩咐家人:“拿锭银子赏那老鸨,叫她快收拾酒肴来我们吃。”那钱贵先听得代目说他三人形容丑陋,今又听宦、童二人谈吐粗俗,贾进士假装文墨,满口之乎者也,因想起钟生风流蕴藉,愈加不乐,只不做声。(待续)
姑妄言第二十四回
陶谷邮亭,无意救助火中莲花奉旨办差,有心游历滇黔山水宦萼同邬合别了,回到家里。恰好家人传进话来说,二舅老爷奉差往云南去,如今从水路上来,已经到了上新河,差人来报信。宦萼忙起身骑马去接,侯氏吩咐备酒伺候。
不多时,郎舅二人一同来家,进到上房,兄妹相会。礼毕坐下,说了一会儿家常。侯捷带了许多土仪来相送:草壳槟榔,普洱茶,鸡苁菜,象牙笔筒,象骨牙签,水西皮鞯,皮脸盆,皮碗,皮盘等等。宦萼作谢收了。须臾摆上酒肴,他夫妻陪坐闲叙。
这侯捷有什么事往云南去?如何又从水路来到南京?
他是侯太常的次子,侯敏之弟,侯氏之兄。他在京做官,历升苑马寺正卿。他管马久了,深知马的好歹。这时魏忠贤正立内操,因嫌大马不灵便,他素知滇黔蜀中三省所产之马,身姿虽然不大,却登山渡水如履平地。本欲敕地方官送来,又恐其按数送来塞责,不能如意。所以特差侯捷往三处拣选采买,驿驰而往。
宦萼同侯捷饮酒之间,说:“常听得人说万里云南,我当是离天边不远,不想二哥竟有此一游!可将所见所闻详细向我说一番,我记在心里。一则长些见识,二则后来会着人说起云南的古迹来,我也好说说天话。”
以下所记,就是侯捷一路上所见的风光和所遇。
侯捷奉了这个美差,自河南由潼关走陕西到四川去。他虽系魏珰所遣,却算是奉旨的钦差,沿途大小官员送程仪送吃食,好生热闹,不能详述。
一天,到了陕西汉中府武功县。那知县姓沐名仁,出境来远迎。他是沐国公的族中子弟,又是侯太常的切己门生,所以不仅是来接钦差,而且是奉承老世兄的意思。接着了,一同到县,就留在衙门中住,以见亲厚之意。
两人叙了些寒温,摆上酒来,沐知县说:“弟所辖斗大一城,处在深山僻地,连梨园子弟都没有的。老世台驾临敞邑,着实简亵得罪。有一个搽粉虞候①,弟欲叫她来支应。老世台尊意若何?”侯捷笑着说:“古人云:蜜戚戚二三知己,娇滴滴一位红裙。明晃晃两支银烛,响当当一个骰盆。这都是极妙的事,有何不可?”沐知县就吩咐家人叫传了进来。原来她已经被传来署中伺候着,听得叫,就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,向侯捷叩头。侯捷见她生得颇有可观,心中甚喜,问她话,竟是一口北京口音,娇声嫩语的愈觉可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