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妄言(31)

  到了这个时候,万缘也不说自己是心如铁石了,两个人鬼混了一会儿,素馨坐了起来,笑着问:“你怎么不怕污秽佛堂了?”万缘笑着答:“佛在西天,他是大慈大悲的,哪里管这些闲事?你可曾听见《僧尼会》①上唱的么:”大的大菩萨,小的小菩萨,他都是爹养下。‘“素馨又笑说:”你可还戒荤酒么?要是不戒了,我同你边吃边说。“万缘笑着把她抱过来,面对面坐在怀中,一面饮酒,一面吃肉。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《僧尼会》──即小戏《思凡》,也叫《小尼姑下山》。

  素馨这才向他说明了来意,是二奶奶叫她来约他去相会的。桂氏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到佛堂来烧香,见万缘身材魁梧,相貌堂堂,心中早就有了意思,只为他假装正经,轻易不敢有所表示;万缘也见过桂氏多次,心中爱慕了好几年,只是碍于她的奶奶身份,更是不敢造次。听说二奶奶主动约他,心中大乐,连声说:“造化造化。”忙把酒一口干了,说:“趁早去,不要叫她久等,辜负了她的美情。”

  两人站起,素馨盖上食盒,提了酒壶在前面走。万缘随后出来,带上了门,一手搭在她肩上,一起到桂氏房中来。

  姚泽民享用他继母、庶母,将桂氏久抛,从不见她有一毫愠色,有一句怨言,反见她比当日更加红光满面,笑容可掬,以为是闺中贤淑,不以此道为念的,私心欣庆。孰不知她夜夜不空,弃丈夫有如敝履耳。

  此后万缘和姚步武任凭桂氏心中所欲,轮流约到房中取乐。像这样姚泽民出去替父亲当差,桂氏让侄儿与和尚进来替姚泽民当差,居然也混了好几年,大家各得其所,相安无事。

  自从姚华胄到广西去以后,到了天启七年,皇上忽然想起他来,问群臣说:“姚华胄在广西数载,他年垂八十,他家中可有儿子否?”有知道的出班启奏:“他有两个儿子。”天启传旨召见。看他大儿子有五十来岁,迂迂腐腐的,小儿子约将三旬,倜傥颇有父风。天启问他二人名字,大儿子支支吾吾地答应不出,小儿子俯伏上奏:“臣兄名姚予民,臣名姚泽民。”天启对姚泽民说:“尔父远去数载,尔为子者也应当去一看。你今可到那里看他日食如何,康健还如昔否,速来回奏。尔兄庸愚,只可为守户之犬,尔异日即承袭尔父之爵。”

  他兄弟二人领旨,叩头谢恩而出。这是面奉上谕的事,不敢稽缓,就择日起程。

  这姚泽民第一好的是杯中之物,不论烧酒黄酒,到口就吞。第二件就是酒字底下的那个字,一夜离了妇人,他也过不得。他这一次是奉旨省亲,旱路驱驰,不敢带妇人同往。他在家中同那些妇人终日厮混惯了,如今竟清淡起来,哪里过得?虽然也带了两个龙阳①小厮,到底与妇人不同。这一路上,但有婊子,只要略有人形,他定要领教领教。这大路边上的土娼妓女、私窝戏旦,可有什么像样儿的?不过只算是松了松筋骨、消了消火气罢了,算不得正经取乐。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龙阳──战国时代魏国有个嬖臣食邑龙阳,号称龙阳君。后世即以“龙阳”或“龙阳君”作为男妓或以男色事人者的代称。

  他到了南京,住在水西门外店中,当夜就把店主人叫来问:“如今金陵城中,秦淮河畔,可有驰名的婊子么?”店主人说:“近来的秦淮妓女,倒也都平常。倒是有个瞎姑,叫做钱贵,果然色艺双绝。但听得人说,她近来总不接客,不知何故。”姚泽民说:“她不过因为有了点儿名气,故做身份罢了。要是多给鸨儿几两银子,还怕她不肯?”

  当即问明了住处,一团高兴,带了十数个家人,鲜衣宝马到钱贵家来。

  钱贵自从别了钟生,一个客也不接,只说有病。郝氏强了她几回,她执意不肯。因为没有大出手的孤老,郝氏也容忍了过去。这天,钱贵正临窗坐着,姚泽民问到了她家,敲开门,竟走了进来。一眼早已看见,果然好个女子。郝氏忙迎了进去,请坐献茶。一个家人说:“我们主人姓姚,是镇西将军侯府的二公子。慕你女儿的大名,特来要同她相与。”郝氏说:“小女丑陋,且近来有病,恐不能陪侍。”姚泽民说:“你不过指着你女儿在盛名之下,要拿些身份,多要几两银子罢了,何必推辞?我不过只嫖两夜就要起身,我也不肯薄了你。”叫家人取一封五十两银子来递与郝氏。她满脸是笑地说:“老爷请坐,我去同小女商议。”一面叫丫头收拾酒馔,一面到钱贵房中来。

  钱贵先在窗子口,听见有人进来说话,她忙避过,到床沿上坐着,听见说要来嫖他,正一腔怒气。郝氏进来说:“我的儿,这是位过路的贵公子,慕名来访你,只宿两夜就送一个大元宝。这样好的主儿,你作成老娘赚这几两银子吧。”钱贵忿然地回答说:“儿此身是决不再辱的了,母亲不用痴想。若定要图这几两银子,我必以颈血溅地。”郝氏不由得大怒起来说:“我从来没有听见门户人家守节的。就是良家妇人要守节,也必定等丈夫死了才守,也没有望空就守的理。我养你一场,靠你养老。你不接客,难道叫我养你一生不成?我不过为你是亲生之女,下不得手打你,你再执拗,我就要拿皮鞭奉敬你了。”钱贵说:“母亲,不要说皮鞭,虽鼎镬在前,刀锯在后,我亦不惧。”郝氏越发怒了说:“罢了,你既是这样的逆种,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。我且打你个辣手,你才知道厉害。”恶狠狠地就取鞭子。钱贵说:“母亲不必动怒,你既爱钱不惜人,我要这命何用?”大呼一声:“罢罢,我把这命还了你吧。”猛然一头撞在地下,额鼻皆破,满面血流,晕了过去。幸得代目在旁,连忙拉住,不致十分重伤。

  郝氏见不是势头,一声也不敢出。不多时看见钱贵苏醒,才放了心。她被这一吓,忙走出来将银子送还,说:“小女不肯奉陪,老身也没福受老爷厚赏。”姚泽民见了钱贵,十分心爱。见她不从,着了急,就使势威逼:“我一个侯府公子来相与你,难道还怕辱了你不成?好好依从便罢,不然拿了你去送官重处。再不然叫小厮们将你这臭娼根剥光了衣服按住,我硬上了,看你奈我何?《大明律》上还没有个强奸娼妇的罪名。”钱贵也怒说:“匹夫不可夺志。不要说你是个侯子,就是帝子王孙,我头可断而志不可移。你要行强盗奸淫之事,我与你两命俱损。”叫代目取了把剪子,她接在手中,说:“你好好儿回去吧,再行强逼,我即刺喉而死。你虽势力大,我母亲无奈你何。我死后当为厉鬼,以报此恨。”

  郝氏恐怕女儿当真弄出事来,连忙哀求:“我这小女没福,不中贵人抬举。况外边美妓不少,老爷另寻一位吧。”

  姚泽民还要使威使势地吓唬,有个知事的老管家说:“这种事情,原为取乐,这个样子,料想也没有什么乐趣了。况爷是奉旨省亲的,倘若在这里嫖妓弄出人命来,圣上知道了,干系非小。不如回去另寻一个适兴吧。”

  姚泽民听他说得有理,叫家人接过银子,嘴中骂着,悻悻而去。到了店中,头一夜在旧院里接了个有名的妓女夏锦儿,第二夜接了一个江西新到姓严的婊子。嫖了两夜,起身去了。

  钱贵面上的伤痕养了个把多月才得全愈,从此以后,闭门独坐,连窗前都不近。郝氏再不敢逼她接客。凡有人来,都推有病。

  姑妄言第十一回

  嬴家大官,爱美色被色所害阴氏小女,学朋淫为淫所累这一回书,专门说说邬合的妻子嬴氏,及其一家的来历。

  嬴氏的父亲名叫做嬴阳,苏州府昆山县人氏。他家世代单传,无兄弟姐妹,积祖以学戏为生。他父亲是个小花面,人都顺口叫他“嬴丑子”。娶妻养氏,只生得嬴阳一个。嬴阳六七岁的时候,生得甚是俊美,柔媚如女子一般。他父亲视为奇货,以为此子将来不但能继承祖业,还必定振兴家门,就将他送进一个小班中做了一个正旦。

  这样好的儿子,不送去念书,却送去学戏,是什么缘故呢?

  原来这昆山地方,十户之中就有四五家学戏,以此作为永业。就是不学戏的人家,无论男女大小,也没有一个不会哼几句的。这昆山县的戏,天下闻名,称为“昆腔”。因昆山属苏州府所辖,故又称为“苏腔”。但是这些唱戏的人家并无恒产,一生衣饭皆从此出。收入微薄,只可顾得眼前,安能积得私蓄?所以儿子不得不接习此艺,只三五年间即可出来唱戏糊口。儿子中有生得面目可憎者,只得去学大小花面。不但怨天恨地,还怨祖坟风水不好,又怨妻子肚皮不争气,不得个标致子孙作为挣钱之本。戏子中若是面目稍有可观者,无不兼做龙阳,也未尝不挣许多钱来。但这种人又喜赌又好乐,以为这银钱只要弯弯腰就可以源源而来,何足为惜,就任意花费。等到有了几岁年纪,那无情的胡须,也不顾人的死活,一天天只管钻了出来。虽然时刻扫拔,无奈那脸上多了几条皱纹,未免比那少年要减了许多丰韵。那善于修饰的,虽用松子、白果、宫粉捣烂如泥,敷在面上,但也遮不住许多缺陷,真叫人哭不得,笑不得。这就是他的鸿运满足,再也做不得此事的时候了。

  当然也还可以打扮起来上台唱戏,只是伸着脖子暴着筋,挣命似的唱了一夜或一日,弄不得几分钱子,还不足糊口的。这时候深悔少年时候的浪费,可也已经来不及了。

  嬴丑子生着一脸黑麻子,又鬼头鬼脑,宛然天生的一个小丑,所以干脆就学了丑。少年时候,他见同班中朋友都有人爱,都会挣钱。独有他没人喜欢,除了唱戏的份例,多一个钱也挣不来。他睁着两只眼睛,看得好不动火。人人都穿得齐齐整整,独他只一件旧布直裰。有人问他:“别人都体面,为何独你如此?”他也无别话可对,但惨然指着面上说:“你看我的脸哪。”他人无不大笑。他时常对镜自嗟自叹,自怨自艾(音yì)。

  嬴丑子见生了个儿子如此标致,以为是祖宗积德所致,方才有此跨灶之子①。又常常指着养氏称赞:“想不到你这个老瘪蚌里,还能生下这样一颗明珠来。”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跨灶之子──千里马奔跑的时候,后蹄印能够超过前蹄印,《相马经》中称为“跨灶”。因此“跨灶”就成了千里马的别称。“跨灶之子”,等于说“像千里马一样的儿子”。

  这嬴阳非常聪明,好像生来该吃这碗饭。不论什么戏一教就会,腔口吞吐也好,身段模样更是窈窕。装扮起来,宛然一个妖媚女子。学了三年,还不到十岁,就上场去唱,竟没一人不喝采,无一人不羡慕的。到了十二三岁,就有个大老官爱上了他,对嬴丑子说,要鉴赏鉴赏他儿子的后庭花。干他们这一行的,反正早晚都要走这条路的,他岂有不乐从之理?那大老官送了他一大块银子,又替嬴阳做了两套时款的绸绢衣服,替他把聪明孔开辟出来。此后果然技艺益发精妙,见者无不消魂。二三年间,他也正正经经挣了一注大钱。因他年幼,尚不知浪费,得来的银钱都交给父母。那嬴丑子夫妇高兴得屁滚尿流,把儿子的后庭视同聚宝盆一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