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妄言(13)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番子──口语中指捕快。

  ②奶胖──口语中指男人乳部鼓起的肉。“胖”在这里读阴平。

  ③苏木──又称苏方木,学名苏枋,是一种生长在南方的树木,叶子像槐树,结子黑色,古代作为染红布的染料。

  童自大听他说了这些话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见他有些作难,抽中取出个草纸包儿来递过去说:“这算不得什么,老兄买一盅茶吃。果然替我出了气,我后来还有重谢。”

  魏如豹一见了包儿,就满脸堆笑地说:“我倒想了个主意,不知可否做得来?”又假意推说:“你我至亲,怎么好受礼?”童自大说:“老兄既有主意,你要不收这薄意,我也不敢奉求了。”塞在他手中,他也就接了过去,说:“老妹丈既如此说,我暂且收下。”就装入钞袋中,然后说:“据我想,这件事儿也不一定要告。何况本官病了,这几天不曾出堂。你不见衙门口静悄悄儿的么?就有状子也告不进去。内边的管家巨大爷巨金,同我最相厚,等我请他来同他商议。烦他禀声老爷,出根签,差两个人到你府上。只说官府查访得他欺凌丈夫,要拿来处治,唬吓唬吓她。舍表妹一个妇道人家,到底胆小,她听了自然害怕。倘若后来改过,也就罢了。况且你我都站在不败之地,没有什么干系,不怕她们知道。一兴词动讼,那可是原被告都要指名道姓的。你说可行得么?”童自大见说官府不上堂,也没奈何,只得说:“听凭老兄尊意吧。”

  魏如豹烦一个门子到穿堂后面去请巨金。等了一会儿,见他来了。童自大看他好一条大汉,方面大耳,一部络腮胡须。左手捏着一块蓝绸手帕,将左眼捂着。二人起身,让他坐下。他问魏如豹:“这位是谁?”魏如豹说:“这位是舍亲童百万。”巨金慌忙施礼:“得罪得罪,闻大名久了。”魏如豹说:“数日不会,不知大爷害眼,失候得很。”巨金苦笑一声说:“我哪里是害眼!”魏如豹问:“不是害眼,是怎么啦?”巨金摇摇头,叹口气说:“魏师傅你不是外人,童大爷既是令亲,也是自己人。实不相瞒,前天敝恩上同主母偶然斗口,敝主母就拿我贱荆出气,骂了一顿。我正在家里吃酒,桌子上放着一把大壶,贱荆回来,摔碗掼碟的。我也不敢多说话,只说:”你在上边受了奶奶的气,怎么到家里来使性子?‘魏师傅,你说说,我这样一句话,也没有冲撞她吧?我不曾防备,被她拎起酒壶来,夹脸就是一下。亏我躲得快,打在眉毛骨上。幸得是我这样个汉子,也还顶住了。要是软弱些的,不死也得小发昏。一来是祖宗保佑,二来亏我灵泛,不然眼珠子也打出来了。她一把揪住我耳朵,还要拔胡子。幸喜我的力气大,死命挣脱了。往桌子底下一钻,才得跑掉。要是拔掉了半边儿,今天还不得出来会你呢。“说着把汗巾拿下,说:”你看看。“魏如豹同童自大一看,眉棱骨乌青,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,只有一条缝儿了。魏如豹说:”这一下,厉害呢。“巨金说:”先头还肿得大,连眼睛都睁不开,这两天好了许多了。“又问:”你找我要说什么?“魏如豹就将童自大的事儿对他说了,他尽着摇头咨嗟。魏如豹说:”舍亲不敢白劳动大驾,少不得还要奉酬的。“巨金说:”魏师傅,不是这个话。咱们是好朋友,我若可效力,童大爷难道还不值得相与么?内中有个缘故,你不知道。“又低声说:”前日敝恩上偶然同主母说笑话,敝恩上说:“大凡做官的人,谁没有几个小老婆?你如今将是五十岁的人了,也该让我娶个小,乐一乐。’他还哈哈地正笑呢,不想被主母跑上去,把脸同脖子抓得稀烂,一条条的血口子,好不难看。怪是也怪不得敝主母,原是敞恩上的不是。这样的话,可是乱说得的?还亏主母很心疼的一位小相公,有八九岁了,每常老爷带他出来玩儿,你也见过的。是他哭喊着抱着老爷,奶奶才饶了,不然还打得厉害呢。因为伤痕明显上不得堂,故推病好几天了。我贱荆受气,我造化低,都是这同一天的事儿。如今敝恩上在主母面前千小心、万陪罪的时候,我若去一禀,家主母一知道,要怪我替男人告妻子狠恶,这还了得!敝恩主正在奉承的时候,不要说用刑,只吩咐我贱荆处治,我可就即死无疑。是这个缘故,所以不敢奉命。”又向童自大说:“尊夫人还算贤惠的呢。一个少年的标致丫头,见了远远地躲开,还怕惹是非呢,哪儿是大胆看得的?这是自己失于检点,如何怪得人?不曾打断脖梁骨,就算万幸了。要是敝恩主同我犯了这样的法,哼,恐怕连性命都难保。我奉劝是好话,请息息怒,此后凡事小心些,样样自己留神,就不妨了。”说完,站了起来说:“不能奉陪了,贱荆上去了一早起,恐怕要回来吃饭,我得照看照看去。”拱拱手,管自去了。

  童自大只是叹气,魏如豹说:“我为老妹丈,不过如此尽心罢了。说不进去,却无可奈何。老巨说的也是好话,老妹丈得忍就忍吧。我有几句护身符般的药言奉传,你但记熟了,可保无后患。

  她要打区区,区区先睡倒。

  她若骂区区,区区只赞好。

  她又省力气,我又省烦恼。

  这个波罗密①,确是个中宝。

  若能勤研习,保身直到老。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波罗密──佛教经典《心经》的全名叫《波罗密多心经》,这里用波罗密戏指《心经》,又把《心经》戏指“秘传心法”。老妹丈千万记着,请回吧。衙门中无事,弟也要返舍了。倘若回去得迟,又生祸患。“

  童自大见他如此说,只得别了出来。因大清早来寻他,到了此时,又渴又饿,就到一个茶馆中去吃一壶茶。

  正坐着吃茶,听得隔座几个人在那里说笑。一个说:“江宁县喜老爷,做官也风厉,人品也生得好。五短三粗的一条汉子,一嘴连鬓胡,颇有三分杀气。他是福建人,酷好男风。他衙门里有个门子,姓董名混,外号叫做小董贤①,生得细皮嫩肉的,比女人还娇媚些。喜老爷爱上了他,在奶奶面前说衙门中事繁,日间办不完,夜里还要料理,一个月倒有二十天在书房中同小童儿睡。后来不知怎么被奶奶知道了。那天三更,忽然开了宅门,奶奶带着丫头仆妇们,点着几个灯笼,直奔书房,打开门进去。喜老爷正同小童儿睡着呢。奶奶上前把被一掀,两个都是精光的。谁知奶奶手里拿着一把大锥子,在那小董儿的嫩屁股上戳了十来下。那小厮疼得滚到地下,奶奶还戳了他两锥子,他钻到床底下去才罢了。奶奶把喜老爷的头抱住,尽着拔胡子,拔掉了半边儿。就揪着剩下的半边儿胡子,像牵羊一般拉着。衣服也没穿,披着床被子,拉到后面去了。古人说:好事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。这是他衙门里的事,不知怎么就传了出来。第二天就有人写出谣言歌儿,贴在县衙前面的照壁上。我还记得是四句,写的是: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董贤──西汉哀帝的男宠,二十二岁官至大司马,操纵朝政。他的父亲、弟弟、岳父都官至公卿,并富甲天下。著名的”断袖之癖“,就是说他一次与哀帝”昼寝“,董贤压住了哀帝的一只袖子,哀帝不想吵醒董贤,就把袖子割断了。事见《汉书?董贤传》。

  夫人半夜闹书斋,嫩股遭锥实可哀。

  满脸虬髯半拔去,县公风厉何在哉?

  不想这事儿被府尹大老爷知道了,说他为民父母,怎纵容内眷半夜闹到外边来?加他‘不禁’两个字,取了职名,封门听参。喜老爷着了急。他同大老爷管事的堂官雪太爷名叫雪机的素常交好,就托人去问雪太爷。说本地乡绅中谁同大老爷契厚,好去求了来说情。雪太爷说:“大老爷性情倔强,是个铁面无私的人,从来不听情面。如今只有一条路,舅老爷新近才到,叫他寻着舅老爷的门路,向太太求求情。太太若对大老爷一说,一天大事都完了。‘喜老爷就烦雪太爷送了舅老爷一份儿重礼,舅老爷向太太说了,太太究竟向大老爷怎样说的,就不知道了。那天大老爷坐在穿堂上尽着出神,摇着头沉吟。恰好本房书吏上去呈稿,大老爷看了,说:”这件事我正在这里为难。今天太太再三说,叫我饶了喜知县吧,本府想:既然取了他的职名要参,怎么好忽然歇了?若不听太太的话参了上去,太太知道了,本府岂不成了喜知县的“后车”了?你的主意怎么说?’那书吏说:“大老爷取喜知县职名,阖属皆知。忽然中止,定有情弊,恐科道两衙门知道了不便吧?‘大老爷说:”我正为此踌躇呢。’书吏说:“如今只好当着太太说饶了他,瞒着暗暗参了上去。等旨意下来,太太也就没法了。‘大老爷连连点头说:”你这主意有理。’正赞着,忽见大老爷头上,像个黑老鸦一般,一翅飞得老远,落在地下。众人忙看,原来是大老爷戴的纱帽。再回头看大老爷,不知太太如何知道了,拿着个棒棰走出来,在大老爷脑后一下子把个纱帽打得飞了出去。大老爷震昏了,就伏在公案上。那书吏见势头不好,一抬头,见太太的棒捶正对自己脑门儿劈下来。他叫了一声‘不好’,忙把头一歪,连耳朵带肩膀早捱了一下,得了命就往外跑。太太拎着棒棰就往大堂上撵,众管家二爷们跪了一地,拦住禀告:“求太太给老爷留个体面,外边多少书办衙役看着,太太如何出得去?‘太太还不依,亏得走出一二十个管家娘子们来苦苦哀求,方才进去了。管家爷们也把大老爷扶了进去。过了片刻,雪大爷出来吩咐:”喜知县免参,照旧开门理事。’大老爷的名字本来叫做‘都三畏’,说是畏天命、畏大人、畏圣人之言。如今人叫他‘都四畏’,说是‘兼畏夫人’。又还有人称他‘都元帅’的。喜老爷虽然造化,保住了功名,只是近来奶奶做了禁子,他成了犯人。凡是出堂,奶奶在暖阁后监押着,退堂就一齐上去。他原是一嘴胡子,因去了半边,像模样,索性剃掉了。他成了光下颏儿,好不难看,乍见竟认他不得。这些时走路把腰弯着,我先还以为是被奶奶打伤了腰。我有一个朋友在他衙门里当差,前天和我说:“如今喜老爷凡是出门,奶奶拿他一个‘喜图南’的名字图书,印在龟头上,回来要验看。若是擦掉了就了不得,所以如今走路都弯着腰!”说得众人大笑不止。

  童自大听了这一段话,心中暗想:可见如今这世上,竟没一个人不怕老婆的。做官的人都怕到这个地步,又何况于我?我今后只是一味小心,凡事顺着她,再没有无缘无故只管打骂的道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