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贵见娘去了,自己思量了一番,颇觉有理。自此以后,凡遇着呆公子、蠢富翁、俗阔老、腐科甲,虽不屈己奉承,也不似从前那样拒绝。这正是:明知不是伴,无奈且相亲。
从此之后,名声传了出去,人人羡慕她是个才貌双全的尤物,犹恐亲之稍后,因此车马盈门,络绎不绝。她也渐渐积了些私财,以为日后从良之计。
一天,有一个富家公子,姓祁名辛,慕她之名,特来相访。一见了面,心爱非常,就送了三十两花粉之资与郝氏,过了一宿,第二天就替钱贵做衣服,制头面,拿出大块大块的银子来,郝氏每天都预备极丰盛的酒肴。把个郝氏喜欢得屁滚尿流。钱贵见他豪爽可喜,虽不十分亲厚,却也不像待那别个膏粱纨绔不得已的样子。那祁辛一心爱上了她,毫不吝惜,各种时兴的珠翠绸缎,无不买来相赠。过了数日,祁辛私下问她:“我爱你不啻至宝,我听得人家说,你一心只想从良。你若不弃我,以我之力,为你赎身,那是很容易的事情。你到我家,我当以金屋贮之,你意下何如?”钱贵只是微笑,不答。
又过了几天,祁辛又说:“我前天的话,都是心腹之言,你笑而不答,莫非疑我家中有正室么?实不瞒你,我虽有妻有妾,前生未结夫妇之缘,名为夫妻,实同陌路。你若肯嫁我,我当为你另置别室,一定以你为正,岂肯屈你做小星①?古人云:女为悦己者容。我是一番情深向你,你难道竟无恋我之意么?”钱贵说:“人非木石,岂不知情?承你垂爱,我深为感激。况我既然身荐枕席,又何妨更奉箕帚?但你是贵介公子,我是个瞽目娼家,焉敢为君家正配?我前天所以笑而不答,就是为了这个缘故。承君不弃,你我只可做个烟花朋友,不能做你中馈主妇。请君见谅!”祁辛再三苦说,钱贵执意坚辞。这正是:落花有意随流水,归燕无心恋堕泥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小星──指小老婆。语出《诗经?召南?小星》,首句“嘒彼小星,三五在东”,本来是写军人披星戴月夤夜出征的,但是汉代郑玄把“众小星”解释为周王的小妾,因此后世即以“小星”作为妾的代词。
祁辛见钱贵不肯嫁他,也就兴致索然,渐渐淡了,又留连了数日,终于别去。
祁公子走了之后,代目乘空问钱贵:“据我看,祁公子相貌也还可以,家资既富厚,又是贵公子,况且性格粗豪可取,待姑娘的情意也可谓亲切之极。既然他愿意替姑娘赎身,为什么你又不肯?姑娘素有从良之志,失此机会,恐怕后来难遇这等有心人了。姑娘岂不记得鱼玄机①说过的两句话:”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。‘姑娘的心意,真令我不解。“钱贵笑着说:”知人不易,难为你言。祁公子人固然不错,但心性不能长久。你想,他连发妻尚且可以丢弃,何况别的?我与他一会面,就知道他为人轻佻,决不能保其始终。因他情意殷殷,较那些草包倒是稍强些,故不得不为之周旋,难道能够以终身相托吗?我既然要从良,必得两意真笃,方能保得夫妻白头相守。若只图目前恩情富贵,将来不能善后,不但后悔不及,恐怕还要笑破许多人的嘴呢。他爱我的不是情,而是爱我的美色。古人云:色衰而爱驰。他日我人老珠黄,他还会像今天这样爱我么?我今天把话说了在这里放着,你但记着,此人将来决不能有成,更不得有寿。我既然识破了他,难道还要嫁他么?“代目听了,虽不敢跟她辩,却深以为不然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鱼玄机──唐代长安人,善诗词,本为李亿妾,因不容于大妇,出家为女道士,常与温庭筠等名士酬唱,有诗一卷。
钱贵虽然瞽目,却独具慧眼。因为祁公子后来真的撇了自己的娇妻美妾,去淫他人之妇,不但送了性命,反而把妻妾送给别人去受用,还贴赔了一份大家私做了嫁妆,想想也实在可笑。
下面我就来说说这个祁辛的出处和结果。
在讲祁公子身世始末之前,先说些假道学真迂腐的话,做个引子,然后再归结到祁辛的身上来。
夫妻一伦,是五伦之始。有夫妻然后有父子、兄弟、朋友、君臣。古人云:妻者,齐也,夫妻应该相敬如宾。又云:上床夫妻,下床宾客。到了床上,那就不拘怎么相戏狭昵了。当日张敞曾说:“夫妻房帏之私,岂止于画眉而已哉?”别的话就可以不言而喻了。至于白昼相对,自应相敬相爱。要说竟去跪之拜之,受其打也骂也,却也无此道理。然而把她辱之弃之,拳焉脚焉,视同奴婢,亦决乎不可。况妻与妾婢大不相同。“婢”字乃“卑女”二字合成,原是卑微不足道者。即是“妾”字,也是由“立女”二字合成,不过比婢女略高些而已。其为物也,原是取乐或生子之具。可以放去,可以赠人,可以换马。王将军放妾,苏东坡换马这两件事,尽人皆知,不必细说了,单讲这赠人的。马铎之母已经生下马铎,乃父念李姓好友无子,赠之,后生李骐。一妾从二姓而生两状元,真是千古奇闻。已经生子之妾,尚且可以赠人,可见是不足为重的了。至于妻子,要她生儿育女,为宗祧之计,主持中馈,为当家之用,怎可十分轻贱她?若把她当作一个可有可无之物,与妾婢一般,如何行得?
我这一段话,是要人夫妻和美、琴瑟相调之意,诸公莫错领会了,当是我劝人做那怕老婆的好汉。譬如那人把他妻子十分作践不堪,如寇仇陌路一般,离心离德,焉知那妻子心中又不怀别人?想古来那些死节的烈妇,必定也是生平夫妻恩爱,情义甚笃,故愿相从于地下。再没有个两口子素常有如活冤家,朝打暮闹,那女人肯去死节的。岂但如此而已,我曾听得一个老道学先生说:“男人日里看了他人之妇美艳,夜间与妻子行房,心念美人,借妻子之身以行乐。焉知那妻子不心中也想着另一个美男子,借丈夫之身以行乐呢?”像这样的心思尚且不可萌动,何况丢弃自己的妻子去私他人之妇,安得保其妻不私别的男人呢?──我因为要说祁家的故事,所以不嫌啰嗦,先说了这段熟话。下面言归正传。
祁辛祖籍原是山东莱州府①人氏,年纪未及三旬,父母已经亡故。他父亲当年曾做湖广黄州府②知府,后因告老,路过南京,爱这地方富庶,就流寓于此。他妻子莫氏,就是黄州府同知③之女。莫氏刚一娶过门时节,那莫同知就升了广西梧州府④知府去了。那莫氏生得也有几分姿色,但月下老人当日不知怎么把赤绳系错了,把两个冤家系在一处。莫氏性格也还温柔,但不知何故,祁辛同她就像有仇恨的一般。自从娶她进门来,好了没有几天就反目了。那莫氏是个新人,不好同他相闹,只得忍受。过了满月,也就不肯十分相让了。祁辛先前见她不敢回言,还以为是他的夫纲严肃,所以妻子畏而不言。今日见她嘴中不逊起来,哪儿依得,竟抡其拳而飞其脚,不但捶其体而且嘴其巴。如此者数次,先不过是分床而卧,后来竟连话都不交谈了,一对夫妻竟同陌路。祁辛赌气娶了两个妾,一个姓须,一个姓有,都还生得标致。也只过了月余,竟比对待莫氏还要厉害几分。这两个虽不敢与他相抗,不过是强笑强迎,假趋假奉而已。论起来,他们夫妻大小都还少年,家中要穿有绫罗纱缎,要吃有美酒羊羔;出外堂上一呼,阶下百诺;入内有娇妻艳妾,翠绕珠围,真是除了神仙清幽快乐,就要算他繁华受用了。也不知这祁辛是什么奇异心肠,倒把家中的娇妻美妾弃了,专在外边寻那闲花野草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莱州府──今山东掖县。
②黄州府──今湖北黄岗。
③同知──元明清时代知府、知州的副手,本名“同知府事”、“同知州军事”,简称同知、州同。又盐运使也设同知,简称运同。
④梧州府──旧治在今广西苍梧县,不是今天的梧州市。
他有一个穷朋友,姓何名幸,是一个少年饱学之士。生得人品清秀,举止端方,与祁辛曾同学念书。何幸仗着腹内文章进了学①,祁辛亏了孔方②之力也游了庠③,虽然各别,少不得也算是同案的朋友了。他二人年纪相仿,倒也来往得着实亲厚。这何幸的肚子里虽然比祁辛通透,那祁辛的腰包里却比何幸厚实。何幸命既不如他之豪富,且年将三十,尚未娶妻。他母亲当日在世时候使的一个小丫头,名叫葵花,生得不能叫做美而只能叫做骚。那种浪态,是她胎中带来的,非所学而能也。这时候也将近二十岁了,何幸就把她收在身边,也不说妻,也不谓妾,胡混而已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①进学──科举时代只有考取了秀才之后,才有资格到县学或府学去读书。因此以“进学”作为考取秀才的代称。
②孔方──指铜钱。因为铜钱中间有一个方孔,被戏称为“孔方兄”。
③游庠──庠音xiáng详,本是古代的学校。明清时代,也指府、州、县的学宫。因此“游庠”的意思与“进学”接近,也是考取了秀才的意思。
一天,祁辛来寻何幸,恰好葵花在门口站着。祁辛一眼见了,魂灵儿飞上了半天,忙走到跟前,深深一揖。祁辛是常来何家走动的人,葵花往常也曾在门帘后面偷偷儿地见过他多次。虽认得是他,却未曾看得真切。今日对面相见,看他那一种轻狂的体段,华丽的装束,着实相爱。笑吟吟回了一拜,就闪进门内,露着半个身子,说:“相公有何贵干?”祁辛说:“特来拜访何兄,不知在府上不在?”葵花笑着回答:“不在家,失迎相公了。”又虚让一让:“相公请里面坐。”
这祁辛是调戏妇女的班头,偷香窃玉的领袖,见了葵花这个俏冤家,正无门可入,听见让他过去,巴不得这一声,竟跨进门来。葵花只得让他到了里边。见他满脸堆笑,重又作揖,葵花就让他在堂屋坐下,自己在卧房门内站着。祁辛无可攀谈,东拉西扯,说了些没要紧的谈话。葵花毫不避嫌,也就一问一答地说了一会儿话。时间久了,祁辛只得起身告别,葵花又送他出来,二人就大有留恋光景了。
祁辛在路上一面走一面想:“我同何兄相与几年,竟不知他家里有这样个尤物。我看她大有眷恋之意,怎样得个妙法,才弄得她到手?”想了一会儿,自言自语地说:“有了。必须如此如此,不怕她不落在我的彀中。”算计定了,归家准备行事。
何幸回家,葵花对他说:“祁辛祁公子来找过你说话。”何幸不知道有什么事情,就到祁家来。祁辛见了,心中大喜,忙接了进来,到书房中坐下。何幸说:“适间失迎得罪,不知兄长赐顾,有何见教?”祁辛且先不答,忙叫小厮拿上果酒来,二人对饮。然后说:“弟造府并无别事,因今岁大比,弟想做一做三场的工夫,痴心想一个进步。弟孤陋寡闻,苦无良师。素知长兄满腹珠玑,欲屈长兄到舍下做一个益友。修脯①自不敢薄,府上的薪水都是弟这里供给。吾兄也不必往返,就在这敝斋下榻。不知尊意如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