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妄言(49)

  莫氏正在廊檐下纳凉,见含香忙忙地走来,说:“奶奶,不好了。相公不知什么缘故,大声吆喝着叫救命呢。”莫氏听得,撂下手中扇,慌得两步做一步跑到后边。只见媳妇拿着一条门闩,儿子在地下哭喊。那地下因洗澡溅了一地的水,被他滚得一件雪白纱衫葛裤沾满了泥浆,媳妇还在那里恶狠狠地要打。莫氏又气恼又心疼,上前夺下门闩,变下脸来发话说:“你也是宦家小姐,那里有这个道理?就是丈夫有不是,也该好好儿地劝嘛。他再不听,你来告诉公婆。有你这样动手就打的么?我养他这么大,还不曾碰他一下呢。看你把他打得恁个模样,你也忍心?少年妇女,这样不贤惠!”

  那富氏从小没娘,被他爹娇惯得任性横行,大气儿也不敢呵她。今见婆婆来数落,如何受得?就回话说:“你养的儿子不长进,还来护短。谁叫他偷丫头来?不说你儿子没廉耻,倒来说我。你说我不贤惠,谁叫你家娶我来?嫌不好,休了我去。你既护短,我偏要打,看你能把我怎么的?”

  这时候门闩已经被莫氏夺住,她抢不过来,就丢手扑了贾文物去。莫氏恐怕他难为了儿子,丢了门闩,死命将她抱住,连忙吆喝儿子:“你还不走么?”贾文物见势头凶恶得很,也顾不得疼了,挣起来就往外跑。正走不动,幸得含香也跟了莫氏来的。看见打得恁个样子,好不心疼,说不出口。见他跑出来,连忙将他扶住,往前边去了。莫氏见儿子已去,才放了媳妇。

  富氏见贾文物走出去,一口气不得出,自己一头撞倒,躺在地下,撞头磕脑地大哭大叫:“你家娶我来作媳妇,是娶我来受气的么?我爹爹也不曾说我一句,你倒来骂我。”。亏得丫头多,将她扶住,不曾着伤。莫氏见这个样子,再要说她,料道也不肯服顺。且恐亲家知道,他是溺爱女儿的人,不会说女儿不贤,反要说婆婆嘴碎,只得忍了一口气回去。

  走到房中,只见儿子睡在床上哼哈,含香替他满身上揉摩。莫氏叫儿子脱了衫子一看,十几处打得乌紫,心里疼得要死。叹了一口气,说:“冤家,那丫头有什么好?让你到了这步田地?”不由得放声大哭,含香也忍不住掉泪。贾翰林听见了,忙叫了莫氏过去问她缘故。莫氏隐瞒不住,把媳妇打儿子的话说了。那老儿别无他言,只把脚跌了几跌,咬牙恨了几声,叹了两口气,落了两点泪,睡倒床上。

  那富氏赖在地下,被众丫头抬到房中,直哭到掌灯时分方住。一口气塞在胸中,无处发泄,将金桂打了个半死才罢。那夜莫氏叫儿子休要往媳妇处去,留在自己房中养息。那含香好不疼他,一夜也不睡,替他揉搓,时刻不离地服事。次日,莫氏坐在床沿上看贾文物,含香走到跟前来说:“奶奶,我才到后边去,见大娘的几个丫头在那里说说笑笑,原来两次三番都是大娘同她们弄的圈套。因金桂昨天被大娘几乎打死了,她们都抱怨说:原是大娘当日定的主意,如今又拿她出气,把这都告诉了我。大相公还呆着当她们同他有情,睁着眼往火坑里跳,吃了这两场亏。”

  贾文物如梦方觉,醒悟了说:“我同丫头们调笑,她并不知道。刚要动手,这母大虫就知道了,原来有这些机关!”悔恨无及。莫氏听了,叹了一声:“小小年纪,就这样狠心,夫妻间一点儿情义都没有。只怕我们老夫妻死了,还不知道你怎样受她的罪呢?”落了几点眼泪。因对含香说:“我看你倒还疼他。我的眼睛看不到,你留心打听她们有什么机谋见识,你教他防备防备。”含香说:“不用奶奶吩咐,我自然留心。”莫氏听得甚喜,贾文物也心中感激。

  又过了几天,贾文物身子渐渐好了,起得来。莫氏想媳妇儿子两处分着住不是常法,把恶气放下,掏出好气来,将儿子拉着到媳妇房中来,说:“我前天一时心疼儿子,劝了你几句,你就恼了。我今天送了他来,你夫妻和和美美的;前话总不须提起。”

  富氏前天把丈夫打得太毒,自己后来想想也觉得过意不去。撒了一场泼,公婆也没有甚话,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。而且这几天独卧,甚是冷清。有他在床上,虽不能大畅所怀,也还热热闹闹的。今见婆婆来说好话,就说:“我一时失错,奶奶不要怪我。”那莫氏见媳妇也说好话,才放心去了。

  贾文物此后见了老婆就怕,除了到床上那一会儿工夫还可以见她个好脸,闲常就如小鬼见了阎王一般。

  隔了些日子,富氏回家去看父亲,留她住了十几天。贾文物是个闲不住的人,独自一个又想胡做起来。富氏的丫头是不敢惹的了,这个含香既是旧交,又甚有恩情,就想温温旧账。那天赶着母亲在父亲房中看着熬药,这丫头因夜间服侍老主人,不曾得睡,此时偷空在床上睡觉。贾文物悄悄儿进来,左张右望不见丫头。走到娘房内又不见,到床后一望,见她睡着,满心欢喜。忙上前推醒了她,亲了个嘴,就要同她高兴高兴。那丫头与他久别,正在渴念之时,欣然笑纳。二人如久渴得浆,哪里肯歇?

  莫氏一时要丫头拿东西,叫了两声,不见答应,也疑他偷睡。走到床后一看,见儿子正同她在一起。莫氏知儿子同她有旧,又见这丫头对儿子甚是有情,也不动怒,只叹了一声:“孽障,你还打不怕呀?又在做什么呢?”他二人正玩儿得高兴,融融笑语,曲尽于飞之乐,并不知道娘来。听见说话,那贾文物连忙穿上衣服往外去了,丫头也赶紧穿了裤子出来服侍。

  贾文物觉得同含香干事甚有情趣,不像同富氏,心里总是胆怯怯的。况这丫头比富氏模样标致得多,且娘又不十分严紧,两人偷工夫,得便就做一出。有道是: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自莫为。”他们俩的行藏,不想被富家陪嫁的家人媳妇们知道了,要在姑娘跟前讨好。等得富氏归宁回来,一五一十,完全奉告。富氏恼在心头,因不曾拿着贼犯,声扬不得。又恨婆婆纵容儿子,每天都在留心看他们的破绽,又吩咐家人丫头们细心打听。

  一天,也是合当有事。莫氏叫含香到富氏房中来叫贾文物。这富氏是个眼中放不下沙子的人,一见了她,眼中火冒,醋气直喷地骂:“你这个小骚奴,到这里来寻汉子么?”含香说:“奶奶叫我来叫相公,你无缘无故为什么骂我?”富氏说:“你来寻他乱捣罢了,还说奶奶来叫他。我不在家,你们乱捣够了。我来了,你还敢浪着寻了来。没廉耻的臭娼根,养汉子的淫妇。你熬不得了,脱了裤子到街上寻人乱捣去不行?你到我屋里来干什么?”那丫头也回言说:“我是奶奶的丫头,轮不到你骂。我同相公怎么样,是你见来的么?小小年纪,‘乱捣’不离口,倒有脸说我没廉耻。”那富氏可是容得下人顶嘴的?几句话说急了,跳起身扑了过来,一把抓住她头发,大骂:“你偷汉子,可不是没廉耻?还敢强嘴!”就夹脸打了个嘴巴。那含香哪里依得?虽不敢还手,把她两只手攥得死紧,说:“你是官宦人家的小姐,连一点儿礼性也不知道,婆婆的丫头轮到你打么?你说我偷汉子,奶奶不管我要你管?”富氏也骂:“你那奶奶也算得人么?白披着张人皮,连畜生还不如呢。她要是有人气儿的,肯容儿子偷丫头?许丫头偷汉子么?”两下争持着。

  众丫头既不敢劝姑娘,又不敢帮着打含香。正急得没法,原来富氏先同丫头拌嘴的时候,贾文物正好进来,已经听见了,忙报知莫氏。莫氏急忙走来,到了门外,听得媳妇骂丫头偷汉子,知道是为儿子起见,反不好意思进去。听到后来连她也伤犯起来,如何忍得住?进门就嚷:“好媳妇,好媳妇,连婆婆都骂起来了。我的丫头是你打得的么?还不放手?”上前拨她的手。富氏也不叫奶奶了,嚷着说:“你为了个丫头,难道打我么?丫头偷你儿子,你还来护她。你既然有了这样好的媳妇,当初又娶我做什么?”

  莫氏见她不逊,也怒极了,说:“我早知你这样不贤良的东西,我儿子就是一世没老婆,我就是瞎了眼也不娶你这样媳妇。”见她还抓住含香的头发不放,就在她手背上下力一拧。那富氏是个线疙瘩挨着都叫疼的人,何曾经过这辣味儿?只得放手。那丫头如飞跑了,她却嚎啕大哭:“原来你娘儿们结成帮儿来算计我,我还不如一个丫头,还要这命做什么?”正哭着,一眼看见贾文物在门外,就恶狠狠地扑了过去。莫氏正在气得发昏,见她去扑儿子,生怕被她拿住了吃亏,忙奔了出来,拉着儿子往外飞跑。到了房中坐下,看那贾文物,脸都吓白了。含香在那里梳着头,淌眼泪缩鼻子,红着半边脸,还有几条指印,一抽一吸地哭。莫氏见了这个样子,因想媳妇如此不贤,儿子将来不知怎么样结局。又是自己做的事,怨不得人,不由得伤心哭将起来。声虽不高,那一种怨恨之气未免露出。那老头儿听得这边声息异常,叫丫头来请莫氏过去问她。莫氏正一腔忿恨,就把媳妇怎么不知事的话尽情告诉,老头子听了,也只是叹气。

  富氏哭了一会儿,晚饭也不吃,睡在床上,到了夜间,又哭了一场。拿了根带子,在床栏杆上上吊,幸得丫头听得她哭,都还未睡。忽然听不见声息,就着个走来看看,要是睡着了,她们好睡。那丫头猛然看见姑娘在打秋千呢,吓得大叫:“不好了,姑娘在这里上吊呢。你们快来!”几个丫头慌得一齐推进门来,忙忙解下。一面救着,一面着一个上去报信。那富氏因方才吊上去不多的工夫,不曾着伤,过了一会儿,一口痰涌出,又重新哭将起来。

  莫氏刚睡下,听得打门,说媳妇上吊,这一惊不小,望着儿子说:“这是你前世的冤家,不知弄的怎样个下场头呢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忙穿了衣服,叫一个大丫头拿着灯,开了院子门,一直前来。看见媳妇已经救醒了,睡在床上哭,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地。只得好言抚慰说:“痴孩子,小小年纪,怎寻这短见?我婆婆劝你是好话,肯为丫头说你不成?快不要胡思乱想了。”富氏总不理她,只是哭。莫氏见她如此,又羞又恼,坐不住,起身前又勉强安抚了几句,就上去了。

  这时候老头儿也知道了,起来靠着枕头坐着,长吁短叹。莫氏回来,到他房中坐下,老头儿说:“媳妇这样泼悍,不是小可的事。明天请了亲家来,等我说明了。后来就是有个一差二错,我有话在前,也好分说。”莫氏连称有理。看着老儿睡下,也自去睡了。

  到了次日,果然请了富户部来。那老头儿一肚子郁气胀得久了,从始至末,将他女儿怎样打女婿,同丫头通同害丈夫,又怎样骂婆婆,昨天又怎样打婆婆的丫头,并夜间上吊的话,尽情告诉了一遍。又说:“我一生只有这一点骨血,我将近九十岁的人了,将来小儿不知作何光景?”不觉掉下泪来。